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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故人情

景宗朝时特设了含章殿以供湖阳公主读书,文宗即位后疼爱幼妹,将湖阳公主加封为秦国长公主的同时,也将含章殿为公主讲学的规制一直保留了下来,及至顺宗十四年,而今宫中尚未出阁、仍需念书的公主只有长秋宫为皇后所收养的四公主裴轻颜、华阳宫宋淑妃之女六公主裴汐吟两位。

二月的初春,天色还早,暗漆漆、雾蒙蒙的水气萦绕于这座昏睡的皇城,官师走在再熟悉不过的宫道上,默默思量着而今含章殿内那些的“故人”们,心下一时有些微妙。

及至含章殿,却见一秀雅少女正腰板挺直地端坐着习字,神色间极为专注,听闻有动静传来也未抬头,只下意识地随口吩咐道:“茶水暂不必添。”

官师脚步微顿。

少女察觉不对,抬眸望来,见是官师,神色间略过一丝不自然,忙搁了笔起身,扯出了笑来勉强寒暄道:“数日不见,师妹妹似是又清减了许多,而今可是大好了?”

“有劳鸾姐姐挂心了,”官师眼睫微垂,敛下目中复杂之色,微微笑着柔声回道,“本也无甚大碍,只是寻常风寒罢,不过难得有借病偷闲的机会,这才惫懒了几日。鸾姐姐这字倒是练得愈发有风骨了。”

少女听了却不免笑得更为勉强,抬手抚了抚发鬓,才缓下心神,言不由衷地笑道:“比之师妹妹那手字,我这写的可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官师微微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夸得不当,反惹了对方难堪,有故意踩着旁人短处炫耀之意。

“此言差矣,我习字是早先学姑母、后又从父亲,字里行间多有疏豪意气,远不及鸾姐姐之秀丽婉约,”官师花了点心思,作出诚恳模样来赞叹少女道,“我才是想学姐姐的字还不得章法呢。”

闻及此,少女脸上的笑容才真切了几分,抿了抿唇,只克制道:“这便是各花入各眼了。”

官师看着她而今尚显稚嫩的秀雅脸庞,心下一时感慨万千。

重重宫闱确实是最能消磨女子心性的存在,便是官师,一时也很难将眼前勤学刻苦、笔耕不辍又处处小心、端谨自持的宋国公府长嫡孙女宋鸾,与后来暴躁易怒、言辞如刀的嘉泰帝宋贵妃叠在一起。

官师看着她,心头总忍不住浮起淡淡的愧疚与歉意。

只是一个“鸾”字,便足见宋家对她的期望与看重,上一世的她们是天生利益冲突的两边,这辈子官师并不打算再重蹈覆辙、二嫁东宫,但之于宋鸾,恐怕也未必能因为官师的退出便轻松如了意。

官师也只能默默祝福她运气比上辈子能再好些了。

官师是皇后为四公主裴轻颜定的陪读,宋鸾却是宋淑妃为六公主裴汐吟选的,二人往常来往并不多,且因出身相近、父兄与朝上多有不睦,更兼之太子裴徽年岁日长,选妃一事近乎于被摆在了明面上,官师与宋鸾的关系就更是不过尔尔了。

二女寒暄了几句便再无话可说,殿内一时沉寂,不过好在片刻之后,便复又两位少女相携而来,一活泼一清冷,活泼的那个一进殿便快步跑到官师面前,喜不自禁道:“师妹妹,你可是好了,乐仪好想好想你啊!”

却正是郑国公独女,郑乐仪。

官师忍俊不禁,逗弄她道:“怕不是想我,是想我的‘功课’了罢!”

“都一样都一样,”郑乐仪嘿嘿一笑,脸上无半分羞惭之色,只一径地与官师大吐苦水道,“你是不知,夫子讲的东西现是越来越无趣了,我听说最早景宗皇帝开含章殿的时候,说是为公主启发心智、扫除蒙蔽,以成‘巾帼宰相’之才,不亚天下男儿。现只与我们授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便了,翻过年来更甚,王夫子竟是连列女传、女德、女诫之流都开始与我们讲了,还要‘熟读成诵、默背如流、行必省之’,你说无趣不无趣。”

“若早知宫中是讲这些东西的,我便早该让父亲替我回绝了,”郑乐仪不满道,“我又何必来学,府上长辈们已经念叨的够多了!”

“郑乐仪,‘谨言慎行’四个字于你就那么难吗?”官师还不及制止郑乐仪,与她同行而来的清冷少女开了口,声如其人,如山涧清泉击于石,叮咚作响,清清凉凉,“你也是要快出阁的年纪了,若还一直学不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恐怕迟早有一天要祸从口出,不知自己毁在这张嘴上、更要累及家人无数。”

却也是官师后来相处了大半辈子的老熟人,楚襄侯府陆家的女儿,嘉泰帝的德妃陆晚。

这时候倒比后来无欲无求的淡漠神仙模样生动了许多。

“晚姐姐这话说的不对,我还小呢,”郑乐仪天生的随性乐观,以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说话找不着旁人的重点,“你十五,鸾姐姐十六,我可才十四,你和鸾姐姐都还没嫁人呢,我怎么就‘快出阁的年纪了’?”

陆晚凉凉地瞥了郑乐仪一眼,知她是个越理会越歪缠的,懒怠再搭理,只放好了书具后拿了本棋谱出来,走到官师身前递与她看,认真道:“我年后清点库房时在一堆压箱底的物什里偶见了这棋谱,里面有几着很新的手式,这几日你得空了便来寻我,我们再一起手谈几局。”

“晚姐姐这是攒足了力气想一雪前耻呢吧,”郑乐仪被人忽视了也不恼,还非要凑过来挤在官师与陆晚之间,笑嘻嘻道,“不过不是都说下棋费心思吗?师妹妹可是大病初愈,晚姐姐你却是悉心筹谋数日了,这要是真赢了,也胜之不恭。”

官师三十岁后的棋风与十三岁时相差甚多,陆晚一开口她便想推辞的,只是尚在寻思找个什么由头好,郑乐仪就把现成的送上来了。

“也罢,你且好了再看吧,”陆晚呵呵笑着放了棋谱在官师的案几上,回头对着郑乐仪凉凉道,“是啊,只是我纵然‘胜之不恭’,也是比某些臭棋篓子一辈子都要‘含恨饮败’要好。可真难为你还知道下棋要费心思,观你往日行棋,旁人怕只道你全是‘率性二为、随心所欲’的呢。”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总是有个擅长、不擅长的,我不擅长下棋,输给你们又不丢人,你明明那么好棋还下不过师妹妹才是羞人罢。”郑乐仪毫不在意地笑嘻嘻道,她心性虽不坏,但率性自在惯了,有时候说话总不顾忌,总难免带上了几分天真不知事的伤人与残忍。

好在陆晚骨子里的清冷淡漠是她对这些无意的刺人迟钝许多,并不太在意,也或者是她太过熟悉郑乐仪有口无心的性子,并不多计较,总之二人吵吵闹闹、有来有往,倒也都不生气。

陆晚薄唇微勾,凉凉道:“怕只怕有些人呀,身上全是短。”

“老天是公平的,有人全是‘短’,那肯定还有人全是‘长’呢,”郑乐仪自得道,“所以呢,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全是与了师妹妹呀!她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们二人一中和,才好为四公主陪读呀。”

陆晚被郑乐仪的流氓逻辑噎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师妹妹,你为什么什么都会呀,”郑乐仪扭过头来,复又趴在官师案几上感慨道,“你还比我小一岁呢,可你一笔字写得陛下亲口夸,一手棋能下遍宫中各大家,琴画亦绝,一副花鸟能在外面卖上天价,而且你还长得美,脾性柔,出身高,姿容卓绝还又文雅贤淑,怪不得陛下和皇后都喜欢你,公主也喜欢你,还有外面还有好多好多人都喜欢你……我要是个男人,我也肯定喜欢你,还非要趁着近水楼台,先娶了你不可!”

“你说的可真好,我听了都心动,”官师歪过头去,笑盈盈地回道,“太想见见你话里的所说的人了。”

心下却是五味陈杂,万般心绪沉浮。

——文雅贤淑,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一直到十五岁父兄战死宣同府前,官师孜孜不倦之所求 。

她算是成功了,但也同样输的彻底。

时人看她,是即墨侯府的嫡长女,是中宫皇后的亲侄女,是太子知色慕艾年岁的情之所向,是宫中女学饱受赞誉的“第一流”。

实在是很好,很令人艳羡的人生。

后人看她,“十五及笄,以‘持躬淑慎,克娴于礼’聘为东宫妇;次二月,入主长秋宫,成为一国之母,此后十七年,为帝诞二子一女。”

也实在是很好,很圆满的一生。

可这于官师而言,不说能有错,却也实是很滑稽的。

她终是见过了男人们的天地,再不可能汲汲营营只为困于闺阁、屈为“贤妇”了。

“我早便与四姐姐说,我们两个的陪读得换上一换才当合宜,”殿外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其先最前的却是两位豆蔻年华的少女,个头稍高的那个扯住边上年纪略长的那位衣袖,扼腕痛惜道,“瞧瞧,乐仪这话说得,可真是太得我心了!”

殿内四女忙起身向来人行礼。

“我纵非男儿之身,却也想拥美于前,坐享齐人之福,”六公主裴汐吟继续嬉笑着央求边上人道,“四姐姐便从应了我罢!”

边上少女却不理她,只手指轻轻拂过,弹开了她兀自歪缠拉扯着的动作,斜斜地望过去,只淡问了她一句:“你这意思,是说宋姑娘和陆姑娘,都不够美了?”

六公主裴汐吟只能低头讪讪一笑,尴尬不言。

边上少女便复又往前几步,走到官师身前,细细看罢,微微舒了一口气,欣慰道:“可算大好了。”

官师望向来人,心下亦是感慨万千。

那便正是与官师君子相交半生、就算最后翻脸也翻得格外温柔的闺中至交,后来的端敬公主,裴轻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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