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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起兮

“非为不愿,却是不能,”官师胸中惊涛骇浪掀过,面上却依然是淡淡的,甚至还微微苦笑了一下,只作束手无策状,“两万两白银,这么大一笔数目,一时片刻的,如何凑得到手……”

“旁的倒不劳烦阿姊费心,”官宜显然也深为这两万两的赎罪银发愁了些时日,知晓那不是笔小数目,故而也只是道,“你只消将往日皇后娘娘从宫中赐下的六千九百五十两先拿出来即可!”

官师本不想多刻薄的,可官宜的态度实在是太理所应当了。

最重要的是,官师现在并不想给这笔银子了,故而只淡淡推辞道:“可六千九百五十两亦不是个笔数目,这一时片刻的,我又去哪里凑的出来?”

官宜察觉到官师的推脱之意,登时有些恼了,冷冷道:“这难道不是往日皇后娘娘如何赐得、你便如何凑得吗?”

“你这话说得倒很便宜,”既被瞧出来了,官师也懒怠再惺惺作态,亦淡淡道,“过往每逢节庆,我亦赠过你不少贵重之礼,但将账册拿出对照一二,想来即便折上五成抵出去,也当有几千两之数……你现便拿得出来吗?”

官宜大怒,寒声道:“可那六千九百五十两可是只算了皇后娘娘赐予你的例银,并没有计入宫中赏赐下的绢帛珠宝!”

“你也道那是皇后娘娘曾经赐予‘我’的,”官师亦面无表情道,“我既无扶乩占卜只能,自不知你们今日会急着要用,三年一千余日,我于宫中走动,上下打点,皆是花销,又怎么拿得出原数?”

“那你又究竟是需要多长时日?”官宜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怒火,咬牙切齿道,“你明明是早便答应了母亲的!”

官师见官宜气成这样,再想到上一世二人错位的终局,心下一时恻隐,反不忍再继续与她怨怼了。

“我自是答应了母亲的,这笔银子或迟或早,也定会还到公中,”官师缓和了语气,平静道,“只是恐怕案子并不等人。而若当真如你所说,他既是过失杀人,本也罪不至死,且有过自当有罚,又何必非得搜刮全府以求一个‘秋毫无伤’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叫熊氏真搜刮全府给凑出来了,又怎么让世人和今上相信,那是她们女眷们四处支应变卖才凑得的,而不是即墨侯府随手便可一掷的呢?

熊茂典过失杀人案本身就只是一个引子,背后之人处心积虑筹谋那几番,从来并不是为了区区一个熊家。

官师上一世得知此案时事情已经是很后来了,熊氏应是觉得指望不上她,事先并未与她通过气,只私下到处搜敛,竟真被她凑足了两万两,将幼弟毫发无伤地从牢狱中赎了出来。

可惜好景不长,数日之后,陈新霁的寡母自随州北上,被有心人一路隐匿,及至洛阳宫城外一鸣惊人,悍然奏响了登闻鼓,哭诉独子身负功名而惨死,行凶者却逍遥法外,在重重铁证前仍被无罪释放,秋毫无伤。

顺宗皇帝亲自出面过问了这个案子。

但最后这个案子却是被压了下去的。顺宗皇帝和稀泥,责令将熊茂典廷杖五十,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官师对这个案子发生的实际时间记忆不深,便正因为此。

事实上,官师对这个案子真正上心,却是她深居长秋宫,反复复盘顺宗十六年宣同府之战的始末时,才捎带留意的。

幕后之人其实借熊茂典过失杀人案向顺宗皇帝提出了两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一是它借陈新霁寡母之口问出的:赎刑的边界,究竟在哪里?

赎刑自太/祖立国时便有,几代帝王在位间律法皆有细节更迭,但自文宗朝末起,朝廷因为连年战事而入不敷出,赎刑开始野蛮发展,顺宗登基后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当陈新霁寡母在帝王面前字字泣血地喊出那句“我陈氏世代良民,耕读传书之家,我儿新霁自幼勤学好读,与人为善,既无分毫作奸犯科之举、亦不曾有片刻败德辱行之念……便只因为凶手拿得出两万两,他便该白白死了吗?”

“倘老妪愿倾尽家财为朝廷悉数奉上,可否求得陛下主持公道,将那凶手五马分尸、处以极刑?”

顺宗皇帝答不上来,陈母这话言辞虽尚算婉转,但稍有学识之人便明了,这是在指责朝廷为了敛财而不择手段。

顺宗皇帝好名声,所以他出手压下了这个案子。

与之相较,第二个问题虽无人敢问出口,却更是叫顺宗皇帝寝食难安。

——若赎刑无尽蔓延之下是为贪官污吏大开方便之门,那么,即墨侯官钧亭,他到底贪了多少?

直叫顺宗皇帝每每想起,简直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所以官师并不想让即墨侯府再掺和进这个案子,至少不能以凑拢两万两赎人的方式掺和。

但官宜却并不明了。

她冷冷盯着官师许久,却是冷笑连连,只觉心寒之至。

“母亲过去便常说,你是养不家的,独我还不信,巴巴当阿姊看,”官宜寒声道,“今我才算彻底明了了,你心里从不曾把我与母亲当过亲人,更遑论舅家……你怕是巴不得小舅舅他死得远点,好少去给你丢人,更别碍着你的春秋‘大业’罢!”

这话却是实在太难听了,纵然官师与官宜关系冷淡,鲜少有什么姊妹情深的时刻,但也还不曾撕破脸吵到这份上。

——上一次被官宜如此当头痛骂,还是她意图挑动胶东军残部造反却在事前便被官师秘密按下……那时候官宜骂的,比这还要难听许多。

官师闭了闭眼,面无表情道:“我确实对熊家人没有多少感情,但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世人恐怕也多难对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的人产生多么亲厚的情谊……但你若说我不曾把你和母亲当家人,我只能说,你这是倒打一耙,说反了吧。”

官宜长长地冷笑一声,根本不屑与官师再多争辩,愤然挥袖,转身就走。

只留下身后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裴无思不知何时已自己摸索着站了起来,脸上浮现了明显的担忧与焦灼,脸遥遥朝着官师的方向,有些无措地安慰道:“阿姊莫要为此伤怀,无思总还在这里的。”

官师眼睫微垂,却是并不看他,只淡淡道:“你一早便知道了母亲欲寻我要银子以救熊茂典之事。”

“嗯,但也不是,”裴无思先是点头,复又摇头,见官师神色倦怠,也不敢多卖关子,平铺直叙道,“我今日过来,本便是昨日官宜从宫里走之后,姨母恐怕她会将过往账目悉数禀与舅母、舅母再对你多加责难,遂将我唤去长秋宫悉心叮嘱,前来开解你一二。”

所以先才官宜提及红玥事的时候,裴无思半点也不惊讶。

“熊茂典的事,却是在姨母的长秋宫偶然听得的,”裴无思委婉道,“只是苦于舅母并不向宫中开口,亦不曾与舅父言明,姨母反不好直接出面干涉……而舅母竟然是想凑了姨母赐你的银子去赎熊茂典,今日之前我是从未想过,恐怕姨母更是想所未想。”

——毕竟,熊氏这事做的实在是太拧巴了,简直像是捧着金碗去要饭,强要了皇后赏给官师的例银只为凑赎罪银子去救人……这实在是因小失大、为捡芝麻而丢西瓜。

皇后又怎么能想到熊氏竟如此别扭,她遣裴无思前来开慰官师,不过以为熊氏最多会在得知前情后将银两强要回与姐妹二人平分了去,而官师最早在陶悦堂应下母亲时,也只以为这银子会用在官宜身上而已。

“这样说来,”官师微微蹙眉,沉吟道,“不会是姑母令红玥主动将账册示之与人的了。”

“阿姊怎么会如此想,”裴无思非常惊讶,“姨母若是想给舅母送银子解决熊茂典的事情,直接给侯府赏赐就是了,又何必这样绕一圈子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更何况熊茂典的案子,从来就不是非得靠银子才能解决的。”

官师神色凝重道:“可红玥是宫里的老人了,不当如此行事。”

裴无思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尚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故只随口道:“兴许是宫中近来事多,忙中出错了罢……姨母昨天已经责罚了她。”

官师不置可否。

比起这个,裴无思更好奇的是:“阿姊似乎颇为忌讳以赎刑救熊茂典之事?是觉得这个人不当救,还是觉得这法子不好?”

虽是一般年岁,他倒是比官宜敏锐得多。

官师淡看了裴无思一眼,平静道:“我与熊家这位舅舅并不相熟,亦不曾听闻他为人几何,只是这银子,两万两,无思……你能拿得出来吗?”

裴无思默了片刻,诚实道:“若是以物相抵,两万两并不算多,可要是单论现银,两万两也实在不少了。”

“若熊茂典真被两万两银子赎出来了,”官师面无表情道,“旁人会觉得,那是熊家变卖家产换来的银子、还是母亲四处搜敛凑出的银子,亦或者是,父亲贪墨得来的银子呢?”

更何况,裴无思不清楚,官师却知道,胶东军的开支本就是一笔烂账,根本经不得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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