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病中倒是也好雅兴。”少年人脸皮薄,官宜来的第一句便跌了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冷道,“还能关照到侯府后门外之物。”
官师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侯府后门说是后门,其实只是为厨房采买所留的一道小门而已,常年也只有仆役们在其间出入,官宜不知晓门外有桃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就连官师,要不是绿枝并几个小丫鬟主动提起那有棵桃树正开得好、想折几支桃花来装点真趣堂,恐怕也无从知晓。
官宜这连半点嘴上的亏都不肯吃的性子啊……
“妹妹身子可还安好?”官师低头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温声问道,“不知今日亲自过来,所为何事?”
官宜本是打好了腹稿才过来的,可开口第一句便落了下成,再被裴无思那么一挤兑,恼羞成怒之下,原先盘算的“娓娓道来”全皆忘了,径直开口硬邦邦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阿姊,姑母有诏,我入宫请安伴读,本是顺理成章;姑母有赏,红玥姑姑翻出往例来对,亦是自然而然……还望阿姊心宽些,勿要无事生波。”
官师便明了,官宜恐怕是刚刚听说了早晨陶悦堂内的风波,且她比熊氏要再灵敏些,知官师定然要奇怪陶悦堂又是从何得知了六千九百五十两的准确数目,便先一步找上门来挑明此乃自皇后身边的红玥姑姑处而得,好叫官师莫要再借题发挥、寻机找事。
只是官宜不如此说便罢了,官师本无意在这身外之物上与她们过多纠缠,母亲既想要,那便给她就是了。
可官宜这么一说,官师反而纳罕了。
“如此说来,是红玥姑姑翻出往年皇后娘娘与我赏赐的账目时,偶叫你觑见了,”官师若有所思道,“始才得知‘六千九百五十两’之数。”
“不错,”官宜冷冷道,“阿姊若是自认问心无愧,自当秉承‘事无不可对人言’之理,想来无论我有没有偶然从红玥姑姑处瞧见,于阿姊都是无妨的;是而也更不会由此而怀恨在心、非得要去寻红玥姑姑的错处与不是了。”
官宜的重重地将“偶然”二字点出,便是不想官师因此而去找红玥的麻烦。
可这也未免太高看官师了。
官宜或许不清楚,但官师却十分明了:那红玥并非长秋宫中的普通女官,她是皇后大官氏真正的心腹之一。
及至今上驾崩、太子即位,嘉泰帝尊中宫为静和太后时,红玥都还一直兢兢业业地陪伴在大官氏身侧。
嘉泰四年宋贵妃有孕的时候,便正是红玥为静和太后“分忧”,向她献上一石二鸟之计,暗地里挑拨戚氏出手害得宋贵妃流产,最后既除去了宋氏之患、又为官师要来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皇长子拓。
后官师得知内情与静和太后当面对峙,也是红玥慨然立于前,将所有的阴损伎俩与诡谲手段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直言愿以一死平官师之怒、只求姑侄和睦。
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官宜新入宫伴读,就生疏到非得翻出往年长秋宫与官师赏赐的例银来作为对照,后更是非常不巧地,还被官宜将那一笔笔的账目给瞧了个一清二楚?
官师扯了扯嘴角,有些想说什么,但看官宜一副深信不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模样,想想还是忍住了。
“阿姊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却不妨官宜看了立时误会了去,“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总该不会是被人踩重了痛脚,一时说不出来话了罢!”
官师本是想提醒官宜,红玥也是在深宫里的老人了,怎么会行事那般“不拘小节”,随随便便便被一个外人“偶然”瞧着了皇后的账册?她可别是昏头昏脑、被人当了枪去使。但看官宜此时反应,却是深觉不说也罢,说了亦是枉然。
官师不想与人枉起口舌之争,低头呷了一口茶,心生送客之意。
“我听不明白了,”裴无思茫茫然地抬起脸,奇怪道,“听这意思,是姨母曾与过阿姊赏赐,可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如何又算得上是‘痛脚’了?”
官宜一顿,她是不好当着裴无思一个外人的面再说出母亲在陶悦堂里的那番说教,只得另寻刁钻角度,讥嘲道:“本是常事,不过谁曾想阿姊主意这么大,竟三年来都从不曾与母亲言明。”
“可姨母与阿姊赏赐,为什么就非得要告诉舅母呢?”裴无思更不明白了。
官宜神色渐冷,只觉得裴无思这样问是无事找事、故意找茬,故而也不甚客气地回了去:“大抵是因为世人皆会如此罢!”
——这话虽未言明,却意味深长,是不算隐晦地在暗讽裴无思无母了。
官师将手上的茶盏搁了下来,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官宜,脸上的神色算不上好。
官宜却从不怕她,只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回望。
“要这样说,我倒是更奇怪了,”不成想,在姐妹二人间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却还是裴无思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淡淡道,“世人还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难道舅母私下往来的每一笔账目,都一一悉数向舅父禀明了吗?”
“简直是胡搅蛮缠,”官宜轻呵一声,嗤笑道,“家中大事母亲自然会禀与父亲,只是父亲与兄长为国领兵、在九边重镇忙于练兵以抗北狄,等闲小事又怎可拿去扰了父亲心烦?”
“哦,原是如此,”裴无思平静回击,“那想来熊家人犯的案子,在舅母与宜表姊眼里也不过是不足以拿去令舅父烦心的‘等闲小事’了。”
“我今次来侯府前,本也受姨母嘱托,想着就熊家人毕竟是舅母母族、熊茂典还是舅母的同母弟,虽然犯下杀人重罪、本当以死偿命,但到底血浓于水,不忍见舅母当真痛失手足,看府上是否有需要宫中帮衬一二意,”裴无思说着说着,便一脸钦佩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不曾想,舅母与宜表姊都乃深明大义之士,既然都不曾想过拿这‘小事’惹舅父烦心,自然更不会烦扰中宫。倒是无思狭隘了。”
官师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是了,熊茂典失手杀人案,正是发生在她十三岁的这一年!
“五殿下倒也不必欺负我年纪小不懂事,胡说一气来吓唬人。”官宜却亦不怵裴无思,挺直了胸膛,傲然道,“母亲若是动过徇私意,早在父亲与兄长离开洛阳前便提了,既然没提,便是正如您所言的那般,我母亲确实是身清气正、奉公守法之民。”
“而我小舅舅虽犯了事,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只不过是‘过失杀人’,罪尚且不至死,可以‘赎刑’。只消交足了赎罪银子,自然囹圄尽解,倒不劳五殿下多费心了。”
“宜表姊这话可真是财大气粗,”裴无思微微笑着道,“倘若我没有听人说错的话,那枉死的陈新霁乃随州陈氏之后,陈家四房的独子,身上且还有着功名……而过失杀有功名之人的‘赎刑’,以而今律法,怕是至少得要有两万两白银之数罢!”
官宜脸上的傲然之色立时一窒,显然这才是被裴无思给戳中了痛脚。
“哦,这下我全明白了,”裴无思作恍然大悟状,右手成拳以击左手心,微微笑着道,“我先还奇怪,舅父深受父皇宠信 ,宫中赏赐从未断过,当不至于去缺了舅母的银子,舅母怎好厚着脸皮去向晚辈伸手?原来这才是舅母急着找阿姊要银子的真正由头啊!”
官宜闻言,立时大怒,气急败坏道:“五殿下虽贵为皇子,但这说到底不过是我府内的家事,我们既无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举,恐怕也轮不到您专程从宫中过来,再高高在上地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罢!”
然后不待裴无思反应,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官师,寒声道:“那也是你的亲舅舅,就算母亲一时拿了你的银子去,也是为了救你亲人的一条命,难道你待那些身外死物比自家人还亲吗?”
其实一直到在裴无思捅破熊茂典失手杀陈新霁案子的前一刻,官师对那六千九百五十两的态度都是尽快还了公中去,任母亲用作哪里,只求她莫要再多生事端,官师实在是累得去一一料理。
但在裴无思说破之后,官师却当即意识到:这笔银子,她是绝不可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