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侯官钧亭承胶东祖辈之功,总督蓟、辽兵事,手握重兵,权势煊赫,官氏一族在大庄的声望在他封侯后达到了顶峰。但较为可惜的是,而今也在“行伍世家”之列的官家却不比寻常武将家孳息繁盛、儿女众多,官钧亭三代单传,身旁并无兄弟可帮衬,只有一对双生妹妹。
不过话说回来,在不少人眼里,官家这一双姐妹亦尤为争气,为在战场上生死相搏的官侯扫平了不少后顾之忧。
——妹妹小官氏在顺宗白龙鱼服、视察边事时与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顺宗登基后当即将其迎入宫中,以贵妃之礼尊之,宠冠六宫,很快便诞下五皇子无思。
可惜天妒红颜,顺宗朝七年,阿史那图门单方面撕毁了大庄与十六胡在文宗朝间订立的和约,借口为死于大庄之手的‘奥尔吉日嘎大单于’孛根图睦复仇,率铁骑自敕勒川南下,一路烧杀劫掠,直向其时帝驾所在的西都扑去。帝驾匆忙东归,随幸长安的前朝诸臣、后宫妃嫔等却多应对不及,后西都长安城破,不少文臣、女眷以死明节,小官氏也三尺白绫,至此芳魂永留未央深宫。
而她留下的幼子无思,却是重生后的官师最想见、又最不敢去见的人。
或许是被凝望得太久了,裴无思不由疑惑地抬了抬眉毛,摸索着往官师的方向踉跄来寻几步,官师见状,忙三两步上前,握住裴无思的手,勉强平复下翻滚的心绪,心疼道:“冻成这样……我不过偶感风寒,过几日好了自然会入宫去看你。倒是你,怎么不打声招呼便一个人出宫来了,这要是遇到点什么事可多危险。”
安嬛燕连忙招呼小丫鬟沏了热茶、捧了手炉来。
裴无思由着官师牵着他到堂内坐下,抿着唇角轻轻地笑,只柔声道:“是我想阿姊了嘛。”
官师是完全地束手无策,只拿他毫无办法。
裴无思低下头,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茶,状若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阿姊身上的风寒都还没大好,怎么天不亮就跑出去了?害我一大早兴冲冲地来,还扑了个空。”
“恰母亲有事来问,”官师只一句话掠过,反蹙眉问他,“倒是你,这么早就出来了,可曾禀过宫中的陛下与皇后娘娘?”
“我昨晚上便等得耐不住了,去长秋宫请了姨母的手谕来,只可惜当时前后一耽搁,宫门便落了钥,这才等到早晨开了宫门才出来。”裴无思天真烂漫地笑着道,“至于父皇……关雎宫的昭仪田氏有孕了,他现顾不上我的。”
官师顿时眉心紧皱。
裴无思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感知到了官师的不虞,隔着案几倾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官师的手,淡淡道:“阿姊不必为我悲伤,我早不在乎这些了。”
官师抿了抿唇,温声道:“可曾用过早膳?”
“出来匆忙,只简单垫了两口,”裴无思笑得天真无邪,“想来到阿姊这里总不会叫我饿着吧。”
官师摇头失笑,吩咐人去小厨房传膳。
待得饭食完具,官师引着裴无思重新入座,自有宫人上前为裴无思布菜,二人皆恪守“食不言、寝不语”旧习,只默默拾箸用餐。
不过片刻之后,裴无思突然“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官师疑惑扬眉,问他:“怎么了?”
“我高兴啊,”裴无思笑眯眯道,“想起上一次和阿姊同桌用膳,那都是要好些日子往前了。”
官师莫名被他带得一并无声微笑。
“对了,阿姊而今可算‘大好’了吗?”既然已经坏了规矩,裴无思索性不再守了,继续兴冲冲地问道。
“嗯,”官师微微颔首,只道,“本也并无大碍。”
裴无思高兴罢,忽而想到:“那今日阿姊便要继续入宫读书吗?”
“还是饶了我罢,”官师抚额,无奈道,“难得借着风寒偷得浮生半日闲,明日我便递帖子入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今天就算了罢。”
“那最好了!”裴无思兴高采烈道,“我也已有好久没能与阿姊一块读书了,既然今日阿姊不进宫去,我也难得才求了姨母出得宫来,等会儿就呆在阿姊这里消磨光阴了。”
官师实是有些困倦、打算用罢早膳便小憩片刻的,但裴无思话说得也不错,他难得才能出宫一趟,官师虽不好带他去市井闲逛,但若是再丢了他自去休息,也未免太失礼。
是而用完膳,官师便牵着裴无思到了书房去,随手捡起一本先才正在看的《练兵实录》与少时自己更为喜欢的百家杂谈《太平广记》,问裴无思想听哪个。
“《练兵实录》罢,”裴无思微微抿着唇,带着些玩笑意味抱怨道,“阿姊久不来看我,《太平广记》早遣宫人与我念完了,倒是《练兵实录》,久闻舅父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不仅能上马领兵打仗,还能提笔著书立说 ,却一直没有真正耐下心来读过他老人家的著作,难得阿姊一闺阁儿女都对用兵一道感兴趣,我倒是不能再得过且过、自甘落后了。”
“你也道我是你‘阿姊’,学识比你广博些不是自然?”裴无思这样说话,官师也不给他留脸面了,毫不客气道,“你现是觉得落在我这‘闺阁儿女’后面丢人了,却别忘了最早时候读书识字,可还是我一笔一笔带着你一起学的呢。”
裴无思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意外双目失明,读书识字于他本是奢侈之事,连贵妃小官氏都觉得要不就算了,是当时尚且年幼、也才初开蒙的官师不愿意放弃,一边自己刻苦钻研习字不提,一边向贵妃提议搜罗来百家碑刻,亲牵着裴无思的手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带他摸过、将之一一记在心下。
这才使裴无思一双目失明之人后也粗通文墨,不至真成一目不识丁的粗鄙之辈。
裴无思羞恼地红了脸。
官师哼笑一声,也不迁就他,直接将《练兵实录》翻到自己先才正在看的地方,缓声念了起来,还是一边念一边提问,问得裴无思眉头紧锁,苦苦沉思。到裴无思答不上来的地方,再毫不客气施之以嘲讽,以报方才对方失言之过,如此三番,才算是消了气,开始好声好气地与对方探讨起书中所言。
“爱而不教,禽犊之爱也*。”裴无思感慨道,“此句用词虽简,但微言精义,世间能明其者尔尔,舅父实乃大才也。”
官师扬了扬眉,直接问他:“遇着了什么事,怎突然感叹起了?”
裴无思不过随口一说,但官师既问了,他却又不好回避,只得尴尬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尖,诚实道:“倒没别的,只是我观父皇之爱田氏,不由心生此意。”
顺宗朝十四年,在宠冠后宫的贵妃小官氏自缢于西都的七年后,这座深宫终于迎来了一位真正能在“圣宠”上与之一较高下的妃嫔,出身于江南豪富之家的貌美女子,田氏。
田氏入宫时,家中父兄无官职、祖上数代无荫功,说来不过一出身普通的平民女子,家中更世代为商,只因美貌过人在选秀时被顺宗一眼瞧上,初即破格封为美人,接连承幸数月后便晋为丽容,及至而今有孕在身,更是一跃成为了九嫔之首昭仪。
不难想象,待田氏平安诞下子嗣 ,无论皇子抑或公主,怕都至少是个妃位。
可再往后呢?需知田氏今年也才将将十八岁,且比东宫太子裴徽都还要小上一岁。
而如今顺宗的后宫里,中宫之位有皇后大官氏坐镇。四妃中贤妃梅氏是顺宗早在潜邸时的侧妃、内阁首辅梅文翰之孙女,为顺宗诞下了长子裴州与长女平阳公主,虽然裴州年少而夭,但梅贤妃到底资历最老,等闲不可动得;淑妃小宋氏乃顺宗曾经的王妃大宋氏同母妹,当今东宫的姨母兼养母,更无法擅动;德妃梁氏是巢湖水师提督梁光舜之女,四皇子裴晗之母,梁家水师对顺宗忠心耿耿,梁氏亦是顺宗潜邸时的老人,同样不好轻易去动。
是而妃位往上唯一空着的,独一贵妃之位。
可当年顺宗皇帝初闻小官氏自缢的噩耗时,哀痛之下,追封无果,却是曾当朝表示过会永远空置广阳宫与贵妃之位,全他一朝,单为小官氏而留。
而今世事变迁,人随事易,却不好再轻信帝王之诺。——只是田氏倘日后当真封了贵妃,到底叫官家人与裴无思难堪。
官师想到后事,若有所思道:“田氏现便已惹到了你这里?”
“怎会,”裴无思摇头失笑,只轻轻叹了口气,委婉道,“不过我昨日去姨母宫中想请一道来出宫探望你的手谕,正巧便撞上了田昭仪在长秋宫……我观田氏待姨母,甚为不恭。”
官师听罢,沉默良久。
“无思,你觉着,”官师食指微微屈起,轻轻叩击在案几上,声音仿若生怕惊扰什么般放得极低,沉吟着缓缓道,“陛下可有废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