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一步,熊氏却又不着急了。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把银子给我便是”,她却仿佛很怕直接说了会损害她为人母的慈名,又开始与官师“从头谈起”的绕圈子了。
“你且细想,这例银既是皇后娘娘所赐,可皇后娘娘又为何要无缘无故地给你送银子呢?”熊氏敛下怒目圆睁的金刚相,作出慈眉善目的菩萨状来,谆谆善诱道,“原因莫过有二,一则皇后娘娘乃是你父亲的胞妹,念在你父亲的情面上,这才与你照顾有加;二则你为四公主陪读,于深宫走动,若举止寒酸,未免一并丢却四公主的脸面,基于此二者,故才逢年过节赐下例银与你。”
官师心下大为叹服,只觉熊氏此番言语倒称得上是可圈可点、有理有据。
“但你忘了,你父亲并非只有你一个孩子!”话至此,熊氏总算是说到自己真正想说的了,扬声道,“家中能为四公主作陪读者,也更非独你一人!”
官师低头哂笑,也大略将事情始末猜出了个七七八八,遂只平静颔首道:“母亲所言极是。”
十三年前,即墨侯夫人熊氏为丈夫诞下了一对双生姐妹花,长女名师,幼女名宜。只是幼女胎里带弱,自小多病,熊氏不得不提起心神来悉心照料,将幼女养在身边处处小心、事事亲为,从不敢假手于他人,长此以往,自然对幼女颇为偏爱。
这是满洛阳的世家勋贵们都尽皆知晓的。
“前些日子你病着,不想你病中多思,便没有与你多言。”熊氏见官师反应如此温驯,面色稍稍缓和,今番头一回端起茶盏啜饮了两口,竭力作出淡然模样来,但眼角眉梢的得意仍是控制不住得泄了出来,志得意满地笑着道,“翻过年来你妹妹的身子骨好了许多,昨个儿还入宫给皇后娘娘请了安,得皇后娘娘恩典,暂代了你的位子,在宫中与四公主陪读,言谈甚欢。”
官师上辈子从没有染过这么“重”的病、耽搁这么久没有入宫,官宜更不曾代她为四公主陪读过……这些都是从未发生过的新鲜事,官师不由渐渐来了兴趣。
官师微微笑着,饶有兴致地附和母亲道:“妹妹大安是阖府的大喜事。四公主精于诗书,久负才名,妹妹能得四公主青睐,想必亦是冰雪聪明、颖悟绝伦,二人相陪读书,定是一段佳话。”
熊氏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可惜!
“你妹妹到底自小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少有精力用在诗书一道,再是天资聪颖,比之日日辛苦钻研之辈,亦是枉然。”熊氏怅然惋惜道,“四公主待她尤为亲切,亦还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居多。今日你妹妹去往长秋宫请安,皇后娘娘也问起了你,你且放心,待你好了,仍可到宫中为四公主陪读,你妹妹身娇体弱,得了皇后娘娘恩典,可只逢五、逢十之日入宫读书。”
官师微微垂眸,心中暗自好笑,母亲这番话幸好没有亲在四公主面前提过,要知四公主裴轻颜本人,便正是这世上最为勤奋的“日日辛苦钻研之辈”。
“但先前皇后娘娘所赐下的拢共六千九百五十两银子,”熊氏话锋一转,图穷匕见道,“却定是要退还与府中公账了!”
——熊氏的思路异常之简单粗暴,她先前与官师铺垫了那许多,其实无非是想逼迫官师承认长秋宫所赐例银乃是皇后为了照顾官家来为四公主陪读的女儿所赐、而并非对于某个特定的人。既然现在官宜亦为四公主陪读,说明这笔银子当初也可能赐予官宜……既如此,自然是要退到公账上由公中所用了。
而这笔银子既到了公中,即墨侯府内又由熊氏主持中馈,想来日后将会用到何处,也是毫无疑问的了。
官师微微垂眸,神色平静,只淡淡道了句:“好。”
于是母女二人便不咸不淡地喝了茶,不冷不热地作了别。
——比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也好不上许多。
待出了陶悦堂,性急的安嬛燕显然是早憋了一肚子的火,又气又恨,恼道:“那银子明明是皇后娘娘赐与姑娘的,夫人也太……”
“母亲偏颇,父兄、姑母等尽皆心知肚明,私下里也时常多多与我银钱。现母亲既开了口,事情落到了台面上,倒不好再推辞叫姑母为难了,”官师略一抬手,平静地打断了安嬛燕,只问她,“待回了真趣堂,你且将来往的账册拿出来对一对,往日宫中所赐,当真是六千九百五十两?”
——这数目可太确切了些,连官师这个正主都记不着。也难为熊氏苦心积虑,打探得如此清楚。
“若是将入宫与四公主陪读后、但凡从长秋宫中赐下的银两尽皆算入,确是六千九百五十两无疑,”安嬛燕都不用回去拿账本来对,一笔笔全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听得官师一问,张口便悉数报来,“最早是大前年,姑娘刚刚入宫为四公主陪读,皇后娘娘赐下银锭与银錁子供姑娘差使,整散皆有,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两;第二着是前年九月中秋节,姑娘在赏菊宴上作的词得了魁首,原本定下的彩头却被六公主耍赖强要了去,皇后娘娘便私下出了七百两银子贴补姑娘;第三着是前年底,皇后娘娘又以姑娘入宫陪读满一年的名义赐下了两千八百两;最后一笔便是去年八月的一千两,拢共六千九百五十两。也是稀奇,夫人倒算得清楚。”
零零散散,经年累月地算下来,这倒也确不是笔小数目,也难怪熊氏看得眼热。
官师揉了揉额角,她已有许多年不曾为身外之物发愁了,但也实是想不起自己这时候的钱账,只能继续问安嬛燕道:“而今可能再拿得出这个数来?”
安嬛燕撇着嘴不满地抱怨道:“除却供姑娘日常的衣食首饰、在宫中上下打点,早便凑了其他的共个整,去置了田产、商铺等物什。”
官师不想在此事上与熊氏再枉作纠缠,一锤定音道:“那便先去商铺里抽了现银来,紧着府上这边还了罢。”
安嬛燕纵是有满肚子的抱怨与委屈,见官师不爱听,也只得闭嘴不说了。
“在夫人处耽搁了这许久,现都寅时二刻了,”秦桑开口缓和气氛,借着天色道,“朝上的大人们怕都已经开始上朝了。”
“夫人可真是能折腾,”安嬛燕不敢在官师面前提银子的事,只好再揪着陶悦堂的半夜发疯说,“她怎么不催着二姑娘也丑时三刻去给她请安呢!”
官师听得好笑,若是十三岁的她,可能还真会为母亲如此的偏心而怅然,但……如今的她,早不在乎这些了。
有些人,可能只有分开了才会渐渐心生怀念,而日日见着,便只余讨厌。
“妹妹毕竟自小体弱,我怎好事事与她相比。”官师只随口道。
谈话间便遥遥望到了真趣堂,还未走近,曾经经历过宫变的官师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不由顿足。
身边的秦桑、安嬛燕等人皆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不过片刻,官师身边的另一女婢绿枝便急急匆匆地从真趣堂里跑了出来,焦急地与官师行了个礼,压低了嗓音禀道:“姑娘,宫里过来人了。”
官师察觉到了,周边那树静风止、仿佛雨滴都要被定住了的凝结状态,正是有大内高手在旁隐匿护卫时才会给官师带来的紧迫感。
客观上,官师身为一个长在深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应该是丝毫无法察觉那些有心想要隐藏的高手的踪影,可自从前世经历过宫变后,似乎在冥冥之中官师的哪根弦便被触动了,在相类的场景下总会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然后在危险真正发生之前率先得到示警。
官师眉心紧蹙,在心中将既能出动大内高手从旁护卫、又会在十三岁时找上门来的人一一列出又一一排除,最后缓缓地放下了心神,面色复杂道:“是广阳宫来人?”
绿枝轻轻点了点头。
官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一时思绪万千。
广阳宫,是已故的顺宗贵妃小官氏的故居。
而自官贵妃七年前故去后,现在里面住着的,一直也只有一个人。
此时此刻,官师深深地明悟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何感。
她站在门前踌躇徘徊许久,竟是长久地不敢伸手去推。
里面的人坐得耐不住了,只得自己亲自来开。
那是个与官师年纪仿若、身材高挑瘦削的少年郎,二月的雨夜后地底生寒,他裹了极为厚实的雪白大氅,从头一直盖到脚,将他的全身上下笼罩在其间,气度华然,矜贵难言。
而最为人所注目的,还是少年双目上所覆的那段厚厚的黑质绸缎,更衬得他脸颊比雪还素白、两靥所带那抹潮红如朱砂般瑰艳,唇上泛着的青紫却是让整个人从周身那股高高在上的不食烟火气里硬生生透出了三分不自然的病态妩艳。
官师一见,却只觉心头大恸,恍惚说不出来话。
来人正便是官师那十五岁便离奇暴毙的姑家表弟、顺宗与贵妃之子、当朝五皇子,裴寂裴无思。
“阿姊已一旬又三日不曾去广阳宫中看望我了,”裴无思微微仰起脸来,摸索着朝着官师的方向露出一个分外委曲求全的笑来,向亲人近乎于撒娇地抱怨道,“现我自己来了,阿姊也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