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楹第二次在树下守株待兔时,心境已然分外平和。
他看着李悬镜几乎是眼神发虚地从大门内走出,走的时候脚步还软绵绵的,大概是把魂落在了那处宅子里,以至于他这么大个人笔直地站在面前,李悬镜却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飘过去了。
山楹沉默了一刹那,还是跟了上去。
“你一声不吭就下山,还一出来就是两个月,诫堂的长老气极之下去找师叔告了你一状。”他平静地提醒道,“如今你已欠下一堆课业,你打算拖到何时?”
李悬镜声音也发飘,整个人心不在焉的,“不要紧,我下山是得了师尊的首肯。”
“话虽如此,可师叔也不能不给长老一个交代。我今日来此便是他老人家嘱托的。”山楹打量了他片刻,“你待如何?是回,还是不回?”
没成想李悬镜当即就说回。
“她说了,我守在外面许多天也是不容易,叫我回去休息几日再找她。”他自顾自微笑起来。
山楹见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不过是他被那凡人迷昏了心。只是李悬镜之于他,姑且也算得上半个朋友,要他视而不见实在艰难。
是以他不觉开口提点道:“耽溺于情爱对你我这样的人并非善事,何况她还是个凡人。”
李悬镜顿时不快,“你不曾见过她,自然不明白她的好。她虽是凡人,我虽是修士,可我一见了她,被她那双眼睛瞧着,便只觉得自己霎时间变得微茫渺小了……”
他说话声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轻,轻得仿佛神魂已随着脑海中她的倒影一同沉溺了。
山楹冷眼瞧着他陷进春情而不可自拔的蠢相,心下哂笑不已。于是懒得多费口舌,只管盯着他老老实实跟自己坐传送阵回山。
一入了山门,便有相熟的弟子与他们寒暄,顺便问候一声李悬镜尚未长齐整的头发。李悬镜向来爱惜身体发肤,这会子被取笑了竟也不恼,甚至由着众人嬉闹,显然心情甚好。
还是山楹及时催促他先去诫堂见了长老一面。去了果然当即就被奚落一番,最后被拎着耳朵从屋内丢出去。
李悬镜苦着脸把耳朵揉了一揉,才一面叹气一面从地上爬起来。
“过几日我还得下山一趟,届时你可得帮我盯着些,”他对山楹道,“不过你放心,我去个一两日便回,不会叫你为难。”
“你还去?”山楹不由蹙眉,以为他简直不可理喻,“你莫非真要同她结契不成?”
一提及结契,李悬镜的目光登时轻颤起来,薄薄的耳尖亦飞出绮丽的红霞。
“这……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可不能乱说,万一坏了鸣玉的清名该如何是好?”嘴上这样说着,他眉眼和唇角却比缺了口的弦月还弯。
山楹嫌厌地离他稍远些。
“可你别忘了,凡人是活不久的,她的后半生给了你,可你却只能给她人生中短短一段光阴。这样不对等,你们如何走得长远?”
李悬镜登时冷下脸,他听不得人咒她早死,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他不笑时也很有几分震慑,“她不会死,我会把我的命分给她。到那时她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修仙界是有这种仙术的,只是渐渐失传了,不过他一定会找到。他也必须找到。如果他找不到,他宁可和她一起。哪怕只活百年不到。
他要把自己的以后都系于她一人之上。
“你这是冒险,何苦至此?”山楹气笑了,被他的固执,“一个凡人,能活几十年已然足矣,那是她的命数,不该活的你留不住,何必强留?”
李悬镜被他几次三番的冷言冷语惹恼了。
愤怒之下,不禁与他争斗起来。两人打了一场,招招不留手,最后虽不曾妨碍性命,却都灰头土脸,青青紫紫,肿得像泡发了的尸体。
李悬镜气极,因为过几日他是要下山应约和她看花灯的,他甚至特意想好要回来找些丹药,好让头发快些长出来,到时候收拾得漂漂亮亮。
“我刚说了要下山,你就趁机毁了我的脸,可见是居心不良,故意为之。”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山楹。
山楹亦是难掩不悦。
他用手背蹭去嘴角一点血,冷冷的眼神刀子似的要剐他的肉,“分明是你先冲我脸上招呼,如今技不如人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周围有人怪声怪气地咳嗽了几下,两人当即若有所觉地转头——刚教训了他一通的长老竟又匆匆忙忙赶来了。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的,来得这样快。
李悬镜暗地里悄悄瞪了那些个眼神游移、心虚不已的同门几眼。
可就是这点小心思也被长老抓住了,当即又说了他好半天。
他低着头也不辩解,说什么应什么,直到最后听见长老吩咐道:“谁都不许私下里偷偷给他们丹药,也不许替他二人疗伤,就让他们顶着这张脸好好丢一回丑,也省得总不长记性!”
人群顿时齐刷刷响应。
山楹倒也没辩驳,只静默地认了。
唯独李悬镜大惊失色地抬头。他想求长老宽容一二,又怕临了丹药没求得不说,还像上次那般被关个十来天的禁闭。
于是纠结了半晌,最后只能认命了。
……
花灯节那天,李悬镜是戴着面具去见薛鸣玉的。
其实他不敢见她,怕她嫌弃,却更不愿意不去见她。他蒙着脸去见她,心虚不已。但是薛鸣玉没有嫌弃他。
她仔细端详了他那副面具,忽然笑了,“瞧着倒有几分意思。”于是两个人瞒着卫莲舟偷偷去赏花灯。
街道上热闹极了,流丽炽烈的灯火简直燃烧成一片赤红的海。风吹过,那些灯笼便摇荡起来,仿佛是波涛一层漫过一层。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花灯被挂在高楼的檐角之下。谁射中了便是谁的。
见状李悬镜立即跃跃欲试着要为薛鸣玉把那花灯射下来,他虽自幼熟习剑术,但所谓君子六艺,射之一道他自然也算是个中翘楚。
是以张弓射箭,一下便正中那花灯上头的飘带,将它猎了下来。
他捧着那只花灯欢欣雀跃地正要献给薛鸣玉,却一时不察遭了身后人冲撞,无意抖脱了面具,竟当众露出下面那张原本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脸来。
面具在空中滚了一滚,又从他后知后觉伸手去够的指尖不凑巧地轻轻掠过,终而无辜安静地落在了地面。
几乎是刹那间,李悬镜听见了周围不少人对着他青紫肿胀的脸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有好奇的小孩弯着腰凑过来瞧,然而被他惊吓得嚎哭不已。
当然也有胆子大的,倒是没受惊,似乎早前看见这副面具便默认他相貌丑陋,因此只是笑话他。于是他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下意识捂住了脸。
李悬镜罕见地感到了自卑与沮丧。
倒不是为着被旁人嘲笑,而是怕薛鸣玉嫌厌。旁人的目光他从不在乎,但他唯恐她会因为自己给她丢脸而不悦。
但他突然从指缝中瞧见她慢慢弯下腰来捡起了那副面具,并细致地掸去上面的灰。他以为她要还给他,可她没有。她甚至坦然自若地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牵着他从人群中走出。
李悬镜霎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跳很快,被握住的那截指尖也似乎一下子不属于他了。他恍惚之中失去了那部分的知觉。只觉得她牵住的仿佛不是他的手,而是他为之震荡的心魂。
或许她太冷淡了,没什么反应,围观的人很快就没了兴致,各自扭头走开。
路过卖吃食的小摊时,薛鸣玉要了一串糖葫芦。她咬了一个,“甜的。”又递给他。
他望着她小心翼翼吃了一粒,却瞬间酸得将一张本就不好看的脸皱得越发滑稽可笑。他酸得甚至掉了泪,尤其在她看见他被捉弄到的模样后笑意妍妍时。
“你哭了?”她笑到一半讶然停了下来。
李悬镜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他有些难过,担心她或许不那么喜欢他了。
于是薛鸣玉也没有为难他,只是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脸,将面具重新戴在他脸上。她牵住了他,冷不丁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顿时又有了安全感。
“山上。”她说。
幸亏山不算很远,两个人走起来也快。
坐在山上赏月时,没有了热闹和明亮的灯光,只有稀薄的月光,她让他摘了面具,仔细端详他的伤,“真可怜。”
他心跳得飞快。
“我很丑是不是?别看,我会变得好看的。”他小声说。
“确实丑,”她轻声说,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嘲讽或是嫌弃,“所以要带你上山。山上除了月亮便只有我。月亮不会笑话你,我也不会。”
“一张脸罢了,长得好看如何,不好看又如何,我不在乎,难道你会在乎吗?”
李悬镜呆呆地望着她。
若是说从前他还不能十分确信自己的心意,如今他的心跳如鼓噪的蝉鸣,他被困在她的目光里,耳朵被蝉鸣堵塞,像天罗地网绞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