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我。”
薛鸣玉背对着萧青雨说,又或许她只是自言自语。
她忽然想起阿福,想到她问她那个中了风瘫在床上的奶奶“她不想活了吗”,阿福却说不知道,她茫然地睁大了双眼,而那两只眼睛在本就瘦弱干瘪的脸上由此显得越发大了。
乌漆嘛黑的,像两口黑洞,莫名有些瘆人。
她说着不知道,却又说她奶奶一把火烧死了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自己。
所以现在呢?
现在他也不想活了吗?
薛鸣玉注视着他,不再试图将他叫醒——她不会白费心思救一个自寻死路的人。她也救不了。总不能她见天儿地绑着他,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眼前,勒令他不许去死吧。
她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么多的耐心。
“倘若他真是卫莲舟,这火一时半会儿还烧不死他。”萧青雨突兀走过来对她说。他的语气听着很生硬,似乎在安慰她。
他又问:“你在看什么?”
问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犯蠢,简直是明知故问。于是他又想问她在想什么。结果他还没来得及问,薛鸣玉已经开口回答了他。
“我在看他自取灭亡。”
……
但卫莲舟终究没有死。
大火烧了他整整七日,第三日他就撑不住昏了过去。那些百姓来了又散,散了又来,却总是被侍卫挡在高台之外。薛鸣玉一直冷眼旁观着,对窗下如丧考妣的哭声无动于衷。
她实在不快。
她的肉莲骨没了。
她又要另寻他法,为自己找别的路子。这完全是给她白白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本来嘛,她也就是来桐州碰碰运气,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找到这个据说行踪不明的卫莲舟。
但偏偏让她找着了,还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坦白讲,她起初是有那么些犹豫纠结的。毕竟同在一片屋檐下这么久,要她贸然去逼得他大喜又大悲,再想方设法夺了他的金莲,那无异于逼他去死。
她于心何忍?
是以她暗暗立誓,待她夺了他的血脉,她定然会好好为他哭一场,再多烧些纸钱,免得他在地下钱帛短缺。也算是全了她们兄妹一场。
她原本把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
可惜全被他毁了。
一想到这里,薛鸣玉对着他那张脸也生不出可怜的心思。她甚至开始不断回忆起他先前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把她抛下,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独留她一人。
他不肯告诉她,无非是觉得没必要。
他从来就不把她当做同伴。
他做决定也从不和她商量。
……
薛鸣玉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越数越觉得他恶行累累、罪孽深重,实在讨厌之极。她已经忘记了当初是她要他遇到事自己扛,千万不要连累她的。
不过就算她记起来了,也不会当回事。
她始终为自己保留反悔的自由。
窗外哭声渐渐止息,但薛鸣玉因为太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疏忽了。还是萧青雨突然叫她:“那个人把他放了。”
薛鸣玉一怔,“谁?”
萧青雨困惑道:“他带着卫莲舟似乎朝我们来了。”
“他来了?”
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便被不紧不慢叩响,而后不待她们回应来人就自顾自推门而入。那位时隔数年不见的柳大人仍旧不见沧桑,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秀丽风流。
“好久不见。”他笑吟吟道。
“我来还你一个人。”
卫莲舟是被一盏冷茶泼醒的。
他醒来后发现薛鸣玉正神色自若地举着杯子,“你醒了?”
“好些了吗?”她伸手替他拈去脸庞潮湿的发丝,并一点点抹净他脸上的水。她动作格外轻柔,笑意妍妍。
卫莲舟:“我自己来。”
他不习惯地伸手去拿帕子,却被她躲开。
“你受了伤,何必勉强自己?再说你从前不都是这样照顾我的。”她说。
他当即很不自在,以为她温和、好说话得出奇,仿佛那会儿她的强势只是一幕错觉。
薛鸣玉还在说:“萧青雨就在门外,让他护送我们回去。我们还回溪桥镇,就像从前那样;你若是无聊,还照旧去寻崔含真。我来时他还念起你……”
卫莲舟不应。
他此次来桐州便是一心求死的,他想让薛鸣玉别管他了。
可是刚张口,薛鸣玉的帕子便顺势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喜欢。你别说,我不想听。我也不逼你……”
“你不要去死,好不好?”
她一只手撑在他心口,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拂过他裸露的脖颈,仿佛要顺着松松垮垮的领口钻进去似的。她轻声的絮语则像另一缕碎发,也撩拨着他的耳朵。
“鸣玉……”他实在受不住被她这样看着,不住地低声恳求她,“鸣玉,你别这样……”
“我怎样?”她望着他,“我只是舍不得你死,这也有错吗?”
“可是我——”
薛鸣玉忽然凝视着他,打断他的话,“你就不能为我活着吗?”
卫莲舟霎时哑然,张口欲言却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他只能极力地向她道歉。
然而薛鸣玉只是要他抬起脸,她说:“卫莲舟,你何错之有?有事瞒我是迫不得已,不见我是心有苦衷。即便如今一时半会儿不愿回应我,也是你的自由。”
“你何错之有?”
她的神色平静极了。
但卫莲舟不这么觉得。
他甚至听不得她这样波澜不惊地叫他的名字。
他莫名感到一阵惶恐,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可他的思绪太混乱了,乱得理也理不清,他不知道说什么,唯有本能地、急迫地抓住她的手。
“鸣玉、鸣玉……”他苍白着脸一声声虚弱地呼唤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就被薛鸣玉挣脱。
她甩开了他的手。
“你不用这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一般。”她说,“回去罢。”
卫莲舟突然失去了支撑,无力地伏在湿冷的地面。他浑浑噩噩地抬起脸朝她望去,只听得她叫了一声萧青雨,然后说:“把他打晕了带走。”
“不……”
他忽然后颈一痛,脸色惨白地昏了过去。
萧青雨瞧着不甘心地被他敲昏过去的卫莲舟,问她:“你不怕他醒来了怨你?”
“怨我?”她咀嚼着这二字突然柔和地笑了,“那就让他怨罢,总好过不在意我。”她还指望着亲手从他身上剥下那具肉莲骨呢。
然而几人跋涉万里回去后,却在宅子附近撞见一个人。还是一个熟人——李悬镜难得青天白日里露出那张姣好的面孔,原本参差不齐的头发也长出不少。
萧青雨第一时把手按在剑鞘上,警觉道:“你是谁?”
李悬镜看也没看他,只是望着多日不见的薛鸣玉脑子一抽筋说:“我头发长了,你还愿意帮我剪吗?”
他以为他已经很镇定,殊不知微垂的双眼湿漉漉的,瞧着既可怜又委屈。这模样使得萧青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有病。
他问薛鸣玉:“要帮你赶走吗?”
薛鸣玉:“不必,多谢你的好意。我认得他。”
既然她这样说,萧青雨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他把人送进去就回山上复命了。
李悬镜跟着她们走到门口,犹犹豫豫地想要进去,但又心虚理亏。薛鸣玉没理他,正眼都不曾瞧他一下,他则垂首胡思乱想,甚至掐了朵花拔着花瓣一片片数薛鸣玉会不会来见他。
可惜直到天黑了,地上也散落了一地的花瓣,薛鸣玉还是没出来叫他。
她定然是为他不告而别发恼。
他想道。
然后失魂落魄地跳到树上,又不敢朝院墙内张望,只是抱膝蜷缩在枝干上,背对着宅子,一边悄悄期盼她每日路过时瞧见他能心软。
这一期盼就期盼了数日,他在树上蹲得脚也酸,脸也麻,连头顶上的树干都被不知名的鸟做了窝、生了蛋。临了唯独他还是孤零零一人。
李悬镜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泡鸟粪,终于忍无可忍地找上门去——
恰好薛鸣玉正开门打算出去,一看见是他立即就要把门关上。他情急之下慌忙把手塞进门缝里,愣是被用力夹了一下,顿时疼得嘶声。
“你这是做什么?”薛鸣玉看着他。
李悬镜脸都白了,却仍然不敢叫痛。只是眼里含着薄薄的泪光,朦朦胧胧地朝她望去,“你别不见我。”
薛鸣玉抿唇看了他一眼,再度要把门关上。
眼看着门第二次要被阖上,他想也不想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薛姑娘,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他苦苦哀求着抱住大门,生怕晚一步又要被关在外面,从此见不到她。
薛鸣玉蹙眉,“松手。”
他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我不松。”
于是她和他赌气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好,你不肯松手,那我大不了以后都不关门。”
李悬镜闻言当即脱口而出:“你不关门,那我就夜夜不睡,在这给你做个看门的石狮子。”
薛鸣玉无动于衷:“你再这样泼皮耍赖,我就去报官。”通缉他的画像先前可还在告示栏上挂着呢。
但他咬咬牙竟梗着脖子应了:“你报官我也不走,我就坐这儿等他们来拿我。”话虽如此,他却越说越委屈,眉眼耷拉下来。
薛鸣玉点点头,“既如此,你等着,我这就去报官。”
她说走就走,一下把他弄得慌了。他看看怀里抱着的门框,再看看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后悔莫及地暗骂自己犯蠢,然后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你真要去报官?”他哀怨地偷眼斜觑她。
薛鸣玉目不斜视,“那是自然,我可不是你,不会编谎话唬人。”
“我什么时候编谎话——”他话说一半却又戛然而止,因为想到了之前自己装道士的事。虽说这也不是他本意,都是那些地痞的臆测。而他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应下了。
只是没想到一连串惹出这许多麻烦事。
他简直长了几张嘴都说不清。
李悬镜绝望地跟着薛鸣玉走进衙门,本以为自己终究躲不过往牢房里走一遭,没成想衙门的人竟说不抓他了。
“那几个地痞流氓半个多月前就被人告到上头去,上头早派人拿去了。”是以李悬镜的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李悬镜不由大为松一口气。
“既然没事了,那咱们就回去罢。”他小心翼翼道。
然而薛鸣玉只是定定地瞧他,半晌,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她说:“你还真是命好。”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登时咬着唇唯唯诺诺地跟上去,又一面去想她方才的话是何意思,是夸他,还是贬他?可他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认命地叹息一声,不好再自欺欺人下去。
她不痛骂他一顿就罢了,哪里还会夸他?
但李悬镜此时宁可被她痛骂一顿,总好过不冷不热地只当瞧不见他。
走到门口时,他看她自顾自进去,门也不关,当即对她道:“我今晚哪儿也不去。你赶我,我也不走。”
薛鸣玉身形一顿,背对着他道:“你走不走与我何干?况且也用不着我赶,腿长在你身上,你厌倦了这里,自然知道跑。”
“我何时厌倦了这里?”李悬镜惊得睁大眼睛,只觉百口莫辩,“你不曾看我留的信吗?”
“什么信?”薛鸣玉侧过小半张脸,“我只看见一张纸,尽写了些讨人厌的话。我不喜欢,烧了。”
“烧了?”
他先是呆住,急得简直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而后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这是看见了,才小心地对她笑,“烧了便烧了,我那日走得匆忙,字也潦草,不好看。改日我写个更好的。”
“谁要你的东西?”
“不要就不要,”他立即顺着她的话应和,又问她,“或者要我去做什么?只消你说。”
薛鸣玉:“我说了难道你就肯听?”
“我肯!”李悬镜忙不急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他恨不得她当即提出成百上千个要求来,就不怕她再突然消失了。
一想到他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结果却不见她去向,整整守着这处空宅子一月有余,他就心里发慌。
薛鸣玉终于转过身,“带我去见你们道观也肯?”
李悬镜登时脸一僵。
他又不是真的道士,哪里去找个道观领她瞧?便是真带着她去,这要是往后抖搂出来,便是又一桩骗人的罪过了。可不答应的话……
李悬镜眼见着薛鸣玉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答应,我答应!”别说带她上山,此时此刻她就算要他把脸划烂了,他都不会犹豫一下。
他平日里可最珍爱他这副好相貌了。
得了他的允诺,薛鸣玉这才面色慢慢好转。她引着他进屋写了字据,并仔细折起来。然后俯身捏着他下巴,一点一点将字据塞进他口中。
“这如何能吃?”
李悬镜含糊不清地惊道。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为她离他太近了,还是为着嘴里蘸了墨的纸。
“光写下来可不行,我信不过你的话。”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他水红的嘴唇上,“怕什么?总归吃不死你。”见李悬镜慌乱地不断眨着眼,她忽然笑起来。
薛鸣玉顷刻间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
“吃进去的诺言可不许再吐出来了。”
李悬镜……李悬镜简直要在她的注视中目眩神迷。他生生把纸团咽下去,而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那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鸣玉。”
他磕磕绊绊地小声叫了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