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李林儿凑近王珞沅，晶莹的眸中布满好奇。
王珞沅站起身，看着沾满污泥的手轻笑了一下：“你不是看到了？”
“哎呀，女郎！我想看的是你如何智斗恶人，咔擦，乱杀。”李林儿脸都挤到一块去了，手上还在起劲地比划，泥点子乱甩。
“啊，”洛生眼睛一痛，抬起脏兮兮的手就去擦，却越擦越难受，他克制不住地朝着这边怒吼，“李林儿！你来种田还是来闹的？”
李林儿双手合十，贱兮兮地赔笑：“对不住对不住，洛公子——女郎，你就告诉我嘛！我想学习！”
“过来，”王珞沅朝她勾了勾手，一把按上她的脸后，迅速跑开去，“你究竟是想学习还是想听故事偷懒，我确实什么也没做。”
李林儿被按得一呆，顶着手印嘟起嘴：“怎么会呢？”
“噗——洛生，你干甚么！”
洛生睁着红红的眼睛挪到李林儿身后，在她的另一侧脸颊上也按了一下：“对称，哈哈！”
那厢还在闹着，王珞沅已经弯下腰，继续插起秧苗来了。
那日高闵说完那番话后，本以为又要轮到她与对方开展一番唇枪舌战，却不料这场争辩竟被长安方向突如其来的密信所打断。
桓符立时带着一众将士们前往支援，杜珩渊自是跟着去了，只是没想到高闵也被封了个军中官职，领了兵同去。
如今武关之中，便只剩下要为桓符筹集粮草的王珞沅以及桓符留下的一队亲卫。当然，还有李林儿、洛生二人。
王珞沅双手撑地喘了口气，抬起胳膊擦了擦流进眼中的汗液，眼前一阵发黑。
种地种地，当初不过随口一说，怎知她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女郎上完战场便来下了地。王珞沅深吸一口气，疲惫感掩不住四肢的酸痛。
“哟，多日不见，洛少爷怎成了这般光景！”
王珞沅眼前的阡陌之上，突兀出现了一位带着黑色幕篱的郎君，弯下腰对着不远处的洛生阴阳怪气。
洛生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直起腰：“你，你！爷爷还以为你早灰溜溜跑了呢！”
“当我爷爷你可不够格。”郎君撩开幕帘，付锐的脸便这般水灵灵露了出来。
王珞沅缓了缓喉中不适，弯着腰一把拽住付锐的衣袍，狠狠一扯。
“放肆，你——女郎？”跌进污泥中的付锐刚站直身子，便见着了叉着腰苍白着脸朝他笑的王珞沅。
“你们，你们这是，造孽啊！”
几位老汉颤巍巍地跑过来，指着几人弄出的狼藉，说不出话来。
李林儿目光一闪，羞愧地垂下头去，王珞沅三人却不明所以，隐有一丝不悦。
一位老汉踉跄地走到付锐方才跌到的地方跪下，弓起骨瘦如柴的背，颇为心疼地看着刚种下便被压弯了的苗。
“你们，你们……”另一位老汉目中皆是愤怒，嘴唇哆嗦个不停。
“我们如何？我们已经来帮你们……唔。”洛生不服气地反驳，被旁边的李林儿一把捂住。
王珞沅压下心底被冒犯的那点不悦，走到老汉跟前：“抱歉，我们会把这里重新种过一遍。”
“女郎，”老汉叹了口气，“小姐公子们如何做得这些农活，且回罢，我们自己来便好。”
那如何能成，她亲历农耕的目的便是获得百姓好感，验证此前将士们打仗之余会来帮助他们的承诺，尔后与他们借些粮食，学会了以后也能在军中推广开来。
王珞沅拧了拧眉，她不能令事情这般发展下去，否则她们一上午的苦岂非白受？
“老伯……”
“我压坏的苗总该先由我种回，老伯，你教教我要如何做？”付锐看了眼为难的王珞沅，赶在她话前走到跪着的老汉身前，将他搀扶起，语气诚恳。
李林儿也上前一步：“是呀，老伯，若是我爹爹还活着，应当同你一般大了……便让我们先干完罢！”
“你爹？”第三位老汉一不小心便问出了口，被旁边那位老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
李林儿在身后悄悄向王珞沅比了个搞定的手势，换上一副哀伤缅怀的神色：“老伯，我见着你便像见着了爹爹，他还在的时候，我在田里玩闹时，他也是这般骂我的。”
“你们这些贵族世家也要同我们一般种地的吗？”那位好奇的老汉继续问。
李林儿赧然一笑：“我们哪是贵族呢，哪有贵族会来种田，还种了一上午的，我们都是像你们这般农户家的孩子。”
被搀着的老汉皱了皱眉：“那你们还这样糟蹋秧苗。”
“我们小时候就参军去啦，两位女郎也是自小离了家……”洛生收到李林儿的暗示，急忙接上，说着说着仿佛真有这回事，还要抬胳膊去抹眼泪。
老汉们视线反复扫过几人。
沉默了片刻后，还是那位好奇的老汉开口：“无论如何，上赶着下地的年轻女郎郎君确实罕见，让他们继续罢！”
“你糊涂啊，胡老三你见过天上掉的馅饼？指不定他们打的就是给颗糖再打我们一棍的主意呢？”旁边的老汉凑到他耳边嘀咕。
胡老三笑哈哈地拍了拍他的背，转身继续去插他自己那一块的秧苗。
“起码他们还给了糖，他们便是直接打我们一棍，我们又能如何呢？”沉重的叹息轻飘飘砸在众人心头。
王珞沅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沉默下去。
橙红色的太阳落到地上，染红田地的同时，也染红了王珞沅等人的脸。
付锐仍弯着腰，李林儿与洛生配合着干活，王珞沅叉着腰直起身，目光沉沉看向落日的方向，瞳色被映成了暗红。
“女郎，你们与我们一道回去，吃碗饭再走罢！”
王珞沅疲惫地一笑，摆手拒绝，只道他们明日再来。
第二日，王珞沅等人带上了桓符留下的亲卫，效率翻倍。
第三日，王珞沅等人又带上了一众被留下的丫鬟小厮，效率再次翻一番。
……
第五日，王珞沅领着一众人到后，刚准备下田，便听得——
“女郎，且随我来罢。”
胡老三走到她身旁，止住她的动作。
王珞沅终于松下憋了五日的气，示意众人继续之后，带着李林儿跟上胡老三。
胡老三将二人带到一处屋子前，掏出钥匙开门。
满屋的粮食！
李林儿不明所以，王珞沅却亮起了眼，心跳得极快，压抑不住地兴奋。
“老伯……”王珞沅的声线有些抖。
“我将此处钥匙交于女郎，也将两村人的性命交到女郎手上。”胡老三转过身，敛去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模样，严肃地说道。
王珞沅接过钥匙的手有些抖：“老伯这是何意？”
“屋中放着两村人过冬的粮食，女郎若是悉数取走，他们便要挨饿。”胡老三扯了扯嘴角。
王珞沅向他郑重行了一礼：“将士们的命是命，村民们的命也是。若是我带走一半，可会有问题？”
“如此，女郎便使人来取罢！”胡老三点了下头。
李林儿自告奋勇地去唤人，付锐和洛生没来，说是先回去了。
“如此，物归原主，待得桓公得胜归来，必双倍奉还。”王珞沅见屋中粮食只剩下一半之后，叹了口气，将手中钥匙交回。
胡老三收回钥匙，静静地看着王珞沅等人愈来愈远的背影，倏忽笑了一下。
“女郎，且慢！”
王珞沅心下一沉，停下脚步转过身。
还是不可能还的，王珞沅默默地说。
“女郎，剩下半屋也带走罢！”胡老三朗声道。
王珞沅眼皮一跳：“这如何使得，我带走了乡亲们当以何为食？”
胡老三将手中钥匙往王珞沅的方向一抛，散漫地笑着转身离去：“我骗女郎的，这里面是乡民们捐出的粮食，他们自己的口粮都在自己家中藏得好好的。”
“乡民们？”王珞沅问出声。
“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①胡老三荒腔走板，不作答。
沙哑畅快的歌唱声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中。
王珞沅叫住后头的亲卫，令他们继续搬走剩下的粮食。
看着一车一车的粮草自眼前推过，王珞沅心绪复杂：“我本以为需要费好一翻口舌方能说动乡民们……”
李林儿却没有她的多愁善感，很自然地接：“女郎可是带着人整整帮他们种了五天稻子，便是知晓女郎是装出来的模样，可又有多少大人连装一装都不愿呢？”
“他为何叫住我，多留给自己一些不是更好吗？”王珞沅看向李林儿，这一刻李林儿才像是她的师。
李林儿弯起嘴角，眼尾却垂着，眼底哀戚一闪而过，沉吟半晌方才轻声地回：“我们总是一直在期待有人能救我们于水火的……即使一直被辜负……”
“抱歉。”王珞沅抿了抿唇。
“哎呀，”李林儿甩掉情绪，灿烂地笑，“女郎已经很好啦，起码女郎已经看见我们啦！”
于他们而言，这便算好了吗？王珞沅摩挲着钥匙，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