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是觉得华家庆的死和89年的走私案有关?”孔祁话音未落,窦原一个凌厉的眼刀已经扫了过来。孔祁立马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难道华家庆抓到了什么证据?”
窦原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红双喜,却在瞥见顾文姝时骤然松开手指。他沉声道:"走私案后,南海市的水路大洗牌,这些年他们肆无忌惮地扩张势力,惹出不少麻烦。"
甚至隐隐有了失控的迹象。
西环码头夜夜船泊,探照灯搅动月色,鸣笛声混着咸腥海风,满载DVD的货箱装卸速度比弥敦道换霓虹招牌还勤。码头上人来人往,工人们肩扛手抬,汗水和海水的咸味混杂在空气中,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沉重的湿意。
前几日海警巡逻,发现了艘铁皮货船漂在梅沙湾近海,三十多具空腔尸体挤在一起像沙丁鱼罐头一般。这起案件对外没透出多少风声,可知情的警员都清楚这背后所牵扯的层面有多深。
“想什么呢?”窦原捏着烟盒,在顾文姝眼前晃了晃。
“两名死者看上去更像是仇杀。”顾文姝眼神呆滞,铝罐健力宝外壁挂着水珠,手指被冻得发红,咬吸管的力度不自觉收紧,“如果是社团灭口的话,做得会更加干净点,裹上水泥往远海一扔,保证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日里乖巧安静的妹妹仔,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语出惊人。
“小顾不如来做靓女神探,好过夺命法医。”窦原倒出一只烟,叼在唇边,用力碾了碾滤嘴,开口便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那你说说为什么会是仇杀?”
上回她当众驳斥罗建国,转头就在解剖室煮人头骨熬汤,甚至还有人撞见她在凌晨三点的对着殓房破碎的脏器哼唱《帝女花》,不知道哪个缺德后生仔给她起了个夺命法医的诨号,传得全局上下都知道。
“尸体告诉我的。”顾文姝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晃晃了铝罐,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一阵凉风从脚底板直窜后背,饶是经验老道的刑警都被这句阴测测的话激出一身冷汗。
窦原和孔祁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法医办公室百叶窗把阳光风隔成小块,落在斑驳的水磨石地板,形成耀眼光斑,明明该是悠闲慵懒的午后,顾文姝却忙得脚不沾地。
“榆柳河打捞出来的汽车已经做了初步检查,证物送去做详细检验,检查结果需要些时间。”她一边整理榆柳河打捞车辆的初步检查报告,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找我有事?”
“有几个病例想要咨询你的意见,”盛律清将一摞泛黄的档案袋扔在桌上,随手抽出一份,封条已经风化到泛黄掉渣
他修长的手指翻开病历本,纸张发出脆响,“这种程度的病症,需要开胸手术吗?”
顾文姝虽是法医,却是正儿八经顶级医科大学毕业。她凑近观片灯,青灰色的X光片上,冠状动脉的纹路清晰可见,纤细的指尖划过片子上细密的血管:“冠状动脉轻度狭窄,这种程度连支架都不用放,更别说开胸。”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某处,“不过重点是~”
她尾音拖得绵长,指尖划过X光片上的骨裂痕迹,双唇紧抿,脸颊的酒窝便挤了出来:“这患者年龄栏写着45岁,但骨密度显示最少都60岁了。”
顾文姝随意翻开几本病例,眉头越皱越紧:“血常规、骨密度、脏器功能......没有一个数据对得上。”
办公室里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与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交织。
“这些都是华家庆手底下的病人。”天花板的白炽灯光在盛律清眉骨处投下细密阴影,看不清面上的情绪:“共同的特点是术后病情迅速恶化,平均存活期不足十五天。”
院长周强还出于人道主义,赔偿了不少钱给家属,可现在看来,这钱恐怕就是封口费。
“你怀疑这医院还涉及到器官买卖? ”顾文姝拍了拍档案堆,就溅起一堆灰尘。
盛律清没有接话,只是问:“最快什么时候能够给到结果。”
“明天下午吧。”顾文姝随手将散落的发丝拢到一块,扎了个漂亮的马尾:“现在手上还有点活。”
咸腥水汽裹着河床淤泥腐败气息,游荡在实验室的每处角落,后备箱血液的检测结果同华家庆匹配,基本确定登记在他名下的白色捷达就是抛尸工具。
“小顾法医。”孔祁刻意拖长的夹生白话从门缝渗入,他探出半个脑袋,颇有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盛哥叫我来送宵夜。”
尾音消融在离心机嗡鸣中,顾文姝抬眸才发现窗外早已是霞光满天。他时刻谨记着法医实验室准则,小心翼翼地将铝饭盒背在身后。
钨丝灯泡在铁架床上方晕出昏黄光影,霉斑遍布的墙皮带着珠三角独有的潮气,昨天换下的衬衫挂在工业风扇下,锈迹斑斑的铁架随着气流变化,晃晃悠悠地摆动。
"小顾同志,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同师父去荔湾塘到底发生了什么。”人高马大的孔祁盘腿挤在小马扎上,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差点撞翻倒扣在地的红色塑料桶。
这上面可是两人的晚餐。
“盛哥家人特意送来的,紫砂煲炖足六个钟,老火靓汤来得。”孔祁揭开汤盅盖,扑鼻而来的是杏仁白果猪肺汤的香气:“你快尝尝。”
顾文姝已经习惯饭前一碗汤的仪式感,一碗下肚,后颈泛起细密汗珠,温热沿着食道落入空空的胃袋,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藏在肌肉深处的酸胀感。
“下午我们去了仓库调查当年缴获的那批药品,数量没问题。”孔祁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了嗓音:“可生产批号有问题。”
“有老鼠?”顾文姝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瓷勺,炖成絮状的猪肺飘动,让她想起刚才从死者西装内袋掏出的纸团,热气熏的眼睛竟有些模糊。
"假如是你——"孔祁的追问混着排气扇的轰鸣响起,“会继续查下去吗?”
肩膀猝不及防被轻推一下,顾文姝慢半拍地收回视线,“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师父让我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药盒和案件没有多少关系。”孔祁只能无可奈何地重复一遍:“顾法医,我发现你每次吃完饭后都会神游天外。”
“查案切忌心急,我觉得你师父说得对。”顾文姝起身拍了拍孔祁肩膀,忽略掉他苦大仇深的表情,收拾残局:“做好手上的事情,便万事大吉。”
深夜的技术大楼重归寂静,走廊尽头的白炽灯挣扎着闪烁几下,最终熄灭在黑暗中。顾文姝蜷缩在行军床上,借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翻看档案。
褪色的诊断单、模糊的药盒批号、指甲缝里的纤维,记忆如扭曲的黑线,缠绕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压在心口,叫人呼吸不得。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江南那场雨。雨点断线珠子似的砸在青石板上,她撑着伞,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录取通知书。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铜锁碰撞发出闷响。那个总在廊下等她放学的女人,身体僵直,面容浮肿,半个身子浸在染布缸里,泡得发白的手还紧紧攥着块靛蓝花布。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顾文姝感觉自己被塞进狭小的罐子,呜咽声卡在喉咙里。她无意识地抠着铁架床的锈斑,转身时小腿撞到横杆,声响惊醒了黏在排气扇上的飞蛾。疼痛让她的思绪回笼,抬手摸到一片湿热,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凉席竹篾在脊背烙出,钨丝灯管滋啦作响,顾文姝猛然翻身坐起,抓过搪瓷缸猛灌,却发现凉茶里沉着半片蓝花布残屑。
茶杯打翻在地,铁锈色茶渍蜿蜒如毒蛇,自从来到南海市工作后,噩梦的频率便愈加频繁,以至于大早顶着熊猫眼出现在实验室时,吓了孔祁一大跳。
孔祁抱着一摞牛皮纸档案袋挤进实验室大门,他盯着顾文姝眼睑下两团青影,喉结动了动:"小顾法医,你面色差过太平间冰柜的干尸,要不再休息一下再工作。”
“昨晚夜里热,有些没睡好。”顾文姝一边揉搓着唇角的牙膏沫,一边给自己泡了杯浓茶,水中倒影活脱脱像荔湾旧宅里走出的纸扎人,唯有充血眼白透着活气,依旧强撑着打起精神:“我缓缓就好了。”
话音未落又掩嘴打个呵欠,接过档案随意翻翻,飒飒的纸张摩擦声混着晨起的蝉鸣,手突然顿住:“这一大早就搬来这么多档案。”
话音未落,窗外无故送来一阵风,吹地纸张翻飞,孔祁喉头发紧,压低嗓门:“这屋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今晚不如去市局值班室睡觉。”
“空气对流而已。”顾文姝撇了他一眼,“这些又是从哪里来的。”
“盛哥天未光就带着人去抄病案室,还说连同车辆检查报告下午一起给他。”孔祁一脸正色,丝毫没觉得脱口而出的话多么冰冷。
“这些都是要看的?”顺着顾文姝的视线,孔祁看到墙角一摞密封袋:“这简直就是生产队的驴,封建时代的包身工。”
说完深深叹了口气,面露同情地拍了拍顾文姝肩膀,昨天特意叫他来给小顾法医送晚饭,还以为铁石心肠的盛副队长终于老树开花,谁料是打着这幅主意。
想要马儿跑,就要喂得饱。
这活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