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妧枝,是在商榷安归家后一年。
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
与那一年相比,没被认回濉安王府的日子,任何年岁都要比今后的人生更加快意。
七岁,已经是全然记事的年纪。
世人说,三岁开蒙,六岁龙文鞭影,幼学琼林。
八岁就应当通读四书,读孔孟之学。
于开智晚的孩子来说,旁人是块朽木,商榷安已然是天资秀出,融会贯通。
但他至今亦未弄懂,七岁那年,为何会被过继给濮国公府。
是不聪慧吗?不。
是因他出身来路不正吗?不。
是时局之需,是因当时,濉安王和濉安王妃只得三个孩子。
商榷安为长子,彼时有妾室所出二子李平川,随后便是嗷嗷待哺中的李屹其。
圣上有令,濮国公乃国之重臣,即使政见与圣上不和,当朝斥责帝王,愧对于先祖列宗,被下大狱。
又在牢中为明其志,撞墙重伤,令圣上倍感唏嘘,依旧愿对他网开一面,不计前嫌留他一命,准他归家休养。
不仅如此,还感念他为江山社稷付出的一切,念及他早年丧妻,空有爵位,将来没有子嗣继承,于是做主要选一个聪明的孩子帮他继承家业。
濉安王与濮国公深交甚远,昔年与圣上同为他的学生,与濮国公政见合一,应当很愿意为其分担。
身为宗亲,圣上一句话足以令濉安王惶恐。
未免牵连自身,濉安王自请答应下来,愿意让出一子,去照顾年迈的老师。
至于过继谁去,长子聪慧,二子庶出,三子尚在年幼离不开王妃。
妾室以命相抵,不愿承受母子分离之痛,让二子染上风寒只能在府中养病。
圣命催促,让濉安王千万不要糊弄,否则误了圣意,恐伤帝心。
于是宫里的人一走,濉安王的目光便落在了屋中站在濉安王妃身边健全的长子身上。
一句“你去”,将商榷安此后的半生一锤定音。
此后无关冬暖夏凉,春夏秋冬,濉安王府便只字未提大公子,便当从此没有这个人。
后来娶妻,亦要说,是父母之命。
非他所想。
妧枝这个人,从来不是商榷安心目中的妻子。
她很贤惠,对家中的吩咐唯命是从,当初十分看重与濉安王府的亲事,即使商榷安对她冷脸,她似乎都无所觉。
用尽一切力气攀高,是商榷安对这个女子的唯一印象。
如今,议亲对象已不是他,李屹其好似并不讨她喜欢,有身份地位更高的郡王在前。
商榷安并不意外她会怎么选。
张弛靠过来,“商大人,外边到底什么景色这般好,令你挪不开眼?”
面无表情,商榷安侧过身避开张弛的搭肩,眼里尽数是对此般境况的了然。
“是一株平平无果的梨花树,无需因它而多言。”
……
妧枝对这辈子的人生没有太多期盼,她唯一的念想便是不想重蹈覆辙。
而今妧嵘势大,是一家之主,轻易能攥住家中每个人的命脉。
妧枝自然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
亲事在没选定之前,跟谁相看都不成问题。
至于这辈子,谁才是她的天定良缘,妧枝更不关心。
只是让她颇为意外的是与历常珽的交集,刚才他们之间的行举可以说是稍微逾越了些许。
似是意识到这点,历常珽在帮她捡拾了发上的落叶后,就往后退开一些,“好像是斋时到了。”
“不过此处应是文殊菩萨殿,历来会受许多学子的家人香客来拜,日前似是因为有几处要修缮,便暂时不迎客了。”
“妧娘子可要在这里再看看?”
他只字未提刚才是否冒犯,妧枝更不会主动提及。
她抬眸眺望两眼四周,地面上的确暂存了许多枯枝落叶,有的已经成黑褐色几乎融入地里了。
部分殿宇的房门都被上了锁,闭门谢客。
再往里就是尽头。
妧枝轻轻摇头:“不用了,我们一路走来已经很远了,既然该用斋时,那就往回走把,免得老太君问起,却寻不到咱们。”
话落,她便提起脚步顺着来时的石板路往回走。
历常珽则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样子,一前一后地离开寂静而略显颓败的文殊院。
“这斋食其实也有讲究,可非世人所想那样,就是些许清粥小菜就足以入口。”
待到妧枝和历常珽一同出现在周老夫人安排的小厢房时,桌上已经摆满了之前所见到的斋菜。
如周老夫人所说,斋食素也素的花样百出。
光珍馐点心就令人赏心悦目,“这道素鸡和假煎鱼你且尝尝……吃完这口,再吃这碗百合白玉羹,去了咸香味儿,铺平了口味,再尝这块酸甜的乌梅糖糕,个中滋味儿叫你不遗憾来人间一趟。”
妧枝坐在桌前,一来就受到周老夫人殷勤相待。
在她口若悬河之下,听话的拿起筷子,按照对方的吃法去夹,如此体贴人意,让周老夫人不禁难掩欢喜,又朝自己外孙瞧去。
刚才历常珽同妧枝过来,一同出现在她眼前时,当真叫她眼前一亮。
她觉着像妧枝这样沉稳懂事的女子,天生也就该配年长沉稳些的男子。
不是她浑说,三郎跟四郎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只怕误人家女郎,届时免不了要吃苦。
榷安……这个侄孙,身份尴尬,年少成名,行事自有一番风范,不好评判。
唯有他们家常珽,不喜与人争执,脾性温和有度,还极为风雅,配上美娇娘,越瞧越合心意。
周老太君对着默默用食的妧枝和李常珽一脸笑意,看的目不转睛。
就在妧枝有所察觉时,外面的管事过来道:“老太君,今日也来施斋的英国公夫人来了,和郑阁老家的夫人都在等着您过去呢。”
是曾经的闺中老友相聚,周老夫人应下后看向还在用斋的妧枝和历常珽。
“那我就去应酬一番,你们在此好好吃,常珽,陪着阿枝慢慢吃,不着急。”
周老夫人一走,厢房中便剩他们俩。
但门大开着,还有下人在外面等候,历常珽被有所交代,下意识同妧枝对视一眼。
熟料周老夫人前脚刚走,妧枝便放下碗筷,拿起绢帕擦嘴,“我已经吃饱了。”
“这些斋食与我曾经在寺里尝到的不大一样,更好吃一些。”
历常珽跟着一起放下碗筷,“可我见妧娘子食的也不多。”
“那是因为早上朝食填饱了肚子,空留一点余地已经被刚才吃的塞满了。”
“那接下来,妧娘子做何去?”历常珽已然看穿妧枝想要离开的意思。
妧枝难得笑道:“我今日出门,本是有另外的事要做,结果一早就收到了老太君的请帖,不想辜负心意便先来了此处。”
“但午食一过,我就得忙别的去了,还请郡王代我同老太君说一声,告辞了。”
她起身,历常珽也跟着起身。
“郡王不必送我。”妧枝立在门口,带着淡淡的客套婉拒之意,“我是待嫁之身,郡王是人善君子,若叫他人见到你与我总在一起,难免会引起误会,伤了郡王声誉。”
历常珽一怔,仿佛从未了解过妧枝。
本以为她主动靠近,是性情温柔的,谁想下一刻就清醒的考虑到其他方面上。
真是个好捉摸不定的女郎。
“清者自清,何须理会他人作想。”话是这么说,历常珽亦清楚妧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站定在门槛处没有继续再送,妧枝同样笑了笑,没有作答。
这位郡王,名声在外,一向风评不错。
没有感受过人言可畏的可怖之处,上一世妧嵘做出那等不苟之事,不仅没有得到外界批判,支持他的人反倒大有人在。
数落平氏的罪责,身为人.妻,未能教导好子女,本就有错。
且儿子听闻又未能继承到父亲半点才能,碌碌无用也就罢了,在官学里还不用功读书,倒是贪玩的很。
这已经是她作为妇人的无德之处了,也不怪丈夫会因此另寻所爱。
妧大人能忍耐这么多年,已经是脾性.操守都为上等的仁义之人了。
母亲无德,遭父嫌弃,弟弟慵人一个,这些闲言碎语传起来都足以叫妧枝颜面扫地。
再加上她嫁到濉安王妃多年,肚子里没个信儿,一无所出,府里的下人便猜测,这是不是受了平氏无德的影响,报应到了子女身上?
有这种事,大夫人岂不是命里带衰,是克子之命?
当时便有人私下议论,妧枝既然生不出孩子,就应该休了她,亦或是和离放她归去。
无子是大事。
此话就连濉安王妃身边的管事婆子们都有在传,府里议论纷纷,相信商榷安亦有所闻。
但不知为什么?
不允许她怀有骨肉的商榷安那边,却始终毫无要休她的下一步动作。
“前面的,到底走不走?怎么在此挡道,你是故意的?”
一声不悦的呵斥,让神游天外的妧枝思绪回笼。
在离开东林寺的台阶上,她疑惑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陌生婢女,以及她身边戴有帷帽的妇人。
“周围两旁都是空道,可以走。”
她的话迎来婢女嗤笑:“那你又为何站在中间把这条路霸占着?我家夫人专程来寺里祈福,可不喜欢走两旁。”
“你这么喜欢,怎么不把大路给我们让出来。”
妧枝凝眉,冷眼觑着眼前作风霸道的婢女。
只听她身边的妇人忽道:“时雨,何必闲话那么多?赶她走就是,别耽误了时辰。”
婢女陡然粗暴地将妧枝拉扯开,未曾想对方突然出手,妧枝差点一脚趔趄往前倾倒。
待她站稳,这对主仆已经越过她从中间道上进入寺里。
那婢女还回头,冲妧枝挑衅似的一笑。
而在她们走后,妧枝容色冰冷,感到愠怒的同时,更重要的却是眸光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惊讶,视线幽幽地盯着远去的妇人。
这道声音……
这道曾在墙内莺语含情的声音……
她曾发誓必要记得清清楚楚。
脑海里似有一棒钟声,让她记忆清明,瞳孔微缩,微微启唇:“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