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妧枝除了妧嵘,这辈子最惦记的人是谁,那便是与其无耻苟合的女子了。
此人妧枝一直打探,都查不出她到底是何许人也。
且当得知妧嵘抛妻弃女之时,从平氏口里得知的也不过三两句微末的消息。
“我求了康信,求求他告诉我你阿父跟他好的,到底是哪个女子。”
“他不肯说啊,说了你阿父会命人打死他,亦会发卖了他一家老小,只说是住在琴台巷的……其他的便叫我别为难他了。”
“什么都不知道啊……”
康信便是家中的马夫,平日最主要就是负责妧嵘出行。
其他人不过捎带。
平氏想问这个女子的下落,不过是想求到对方跟前,让她不要再和妧嵘来往了,想保住最后的夫妻情分。
然而以她一个后宅妇人身份,根本无能为力。
她连门路都找不出,还未去琴台巷,就被事后知晓此事的妧嵘,大发雷霆怒发冲冠的样子给吓晕厥过去。
妧嵘威胁她,敢找过去,定然直接去信给敊郡老家,告到平氏母族去,让十里八乡所有人都知晓她为妻不贤,教子无方。
是因为她做了错事,方才得了丈夫厌弃。
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无论是非对错,母族定然会回信告知平氏,让她好好悔过,不要再惹丈夫生气。
为此平氏已经断了向母家求救的希望。
更因当时,与妧嵘一同回来的还有两个下人,各牵着一条凶神恶煞的恶犬,一直盯着平氏和妧柔妧酨他们。
但凡他们有一点异动,便要上前咬死他们般,好几次下人手中的绳索都如同没牵住,将妧柔和妧酨吓得哭叫不止。
为了孩子,看着昔日对她还算不错的丈夫一朝翻脸无情,如此雷霆对待她,已叫她绝望不已。
于是彻底断了去找那个妇人的希望。
直到事情被妧枝知晓,当她亲自动身去琴台巷细细查探时,其他人家都照常住人营生。
唯独有一户人家却怎么敲都不应门。
在接连去过两三次后,旁边一户人家则开了门,道:“你可是在找人?”
妧枝如遇救星般,“对,敢问这位老丈,可知这户人家去哪儿了?”
结果对方推拒她的好意,连连摆手,“别找了,日前早就搬走了。行不到的。”
“那住的人家叫什么名?哪里人士?”
隔壁关上大门,妧枝怎么问,就是悄无声息。
之后哪怕去十回十一回,琴台巷的人家都跟怕了她似的,“别问了,什么都不知道,那家人从不出门,你就是问破天也不知呢。”
此后,的确求救无门。
妧枝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根本打探不到一点消息,像是有人故意摸去对方痕迹。
而今重头来过,倒是叫她在这里撞见。
难道不是老天再给她机会?
如此机缘巧合,曾经没能得到的消息,今日绝不可能让它错过。
上辈子未曾解开的面纱,这辈子她一定要弄清楚,对方是什么来路。
为什么她在明,而对方能在暗?伺机而动,肆意妄为?
为什么明知妧嵘有妇人,却还要与一个有家室的人牵扯不清?
为什么要毁了别人苦心经营的家?
她难道不知,还有一个为自己丈夫生儿育女的妇人,为此伤心落泪,受尽折磨吗?
他们,都没有一点良心吗?
那一刻,风吹起。
妧枝的脚下好似被注入一股力,她不顾下台阶的香客来往有何其多,只盯着那对主仆的身影,像一颗活过来的青松,抽出扎根地里的根须,尽力而满腹坚决地往上狂奔。
只为得到一个上辈子无解的答案。
送走张弛,秘密从文殊院出来,商榷安恍如无事般没入香客之中。
直到一声,“大郎君,你看……”
商榷安眉眼一掀,几乎在一瞬间一道丽影闯入他微抬的眼帘。
不用枕戈拿手指,商榷安都看清了从台阶处跑上来的人是谁。
那样的行举,断然不可能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闺房女子做出来的。
她在狂奔,在追,裙摆像坠入水中般涤荡,袖子在风之中扬起波浪。
眼神执着而坚定,乌眸对前路的障碍视若无物。
那已经不是循规蹈矩,娴雅得体的妧家大娘子,但她又是妧枝。
一个突然活过来,像枯木又逢春的……妧枝。
那对主仆早已悄然走远,但还是被回过神的妧枝追上。
太多人在看她,尤其在她追赶的时候,妧枝仍然将那些香客诧异的目光无谓的抛之脑后。
如果这次错过对方,也许下回她就没那么容易知晓对方身份了。
前方那妇人身边的婢女似乎察觉到路上行人神色有异,都盯着她们身后一个方向,于是跟着旁人的目光回头望过来。
但似乎无功而返,后边的视野中,不过是一些过路的香客。
还有趁着施斋节热闹,来寺里寻商机的货郎跟货娘,几个随着爹娘来玩的垂髻小儿不停转圈挥动着拨浪鼓,就这样吸引走了婢女的视线。
“时雨,你在看什么?怎么了?”
“就是觉着这些路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没什么事,夫人。”
在参天大树的背后,一道胸口剧烈起伏的身影被惊出了一身虚汗,面若红霞,耳边微乱的一缕发丝弯扭而紧致地贴在耳廓下。
细白的脖颈上流动的,亦是薄薄的一层细汗。
从未这般向前追逐过的妧枝已然不在乎了闺阁女子的形象姿态,再晚一点发觉对方有转头的迹象,就要被发现了。
她畅意地勾起唇角。
但好歹,她还是追上了她们。
只是要想更进一步接触,就不大方便了,毕竟方才她们发生过口角,若她冒然接近,反倒令人生疑。
黄口小儿的拨浪鼓骤然在她耳畔回荡。
“阿爹,阿娘,瞧孩儿的鼓,响不响?”
“响,太响了,我儿真厉害啊……”
妧枝目光缓缓落在正在逗弄稚儿的货郎,余光游弋,最后定在其背后货箱上的面具及衣裳上。
片刻之后,一个卸了珠钗,头戴布巾,一身粗布麻衣的寻常农家女进到殿堂。
大雄宝殿,佛像森严,主殿上香的人最多。
而到了此处,势必要点香敬佛,在菩萨跟前拜一拜才是。
提着篮子,妧枝抬眸逡巡一圈,很快在殿中央的佛台前找到那对主仆的身影。
她默默凑近,只见那妇人终于舍得摘下帷帽,露出真容。
薛明烛望着大雄宝殿里的三尊佛像,眼神炯炯。
今日如非施斋节,她根本不会来此,人多眼杂的地方并不利于她现身。
可是近来她有苦思烦心事缠身,不管是吃药还是享乐都得不到开解,父亲见她心事重重,已有些许不满。
为了不让家里人操心,薛明烛方才听了身边人的劝,来这东林寺向神佛祈愿,听一听佛音。
若菩萨真的有灵,该当替她分忧除难,让她心想事成。
她有一个相好的情郎,他们真心相爱,碍于身份却始终不能在一起。
这种掩人耳目的日子越来越叫她不够满足,她希望能与对方光明正大在一起,而不是三五两日,背地里相聚。
她薛明烛可不是谁都能配得起。
可惜对方家里还有个死婆娘,老槽妇,再这样下去,想和心上人开花结果,还得再等多少年?
等她花容老去,还是等她看着心爱之人和别的女子白头到老?
她不甘心。
她闭上眼,抑制不住渴望小声念出,“求菩萨快快显灵,让我之爱郎早日休妻。”
“快快显灵……求菩萨……”
“快快显灵……”
本事缄默中的婢女忍不住睁开眼,担忧走漏了声音,替她家夫人两边张望,免得叫人听去。
但还好,同她们跪在一排祈愿的人不多,也就两三个灰扑扑的村妇而已。
不是所求丈夫平安,就是求庄稼收成多些,大字不识,粗笨无知,定然注意不到这些小动静。
薛明烛在此求了许久,闻着佛殿中的烛火香,心渐渐静下来,神思倒也明朗,然后让婢女扶她起身。
“夫人向菩萨祈愿后,心里可是好受多了?”婢女观她颜色问。
薛明烛:“心里倒是静了不少,可是一想到本该属于我的,还被别的乡野老妇霸占着,我这里头,就是难受。”
她扣着心弦处,姣好的面庞布满阴郁,眉头紧锁似柔肠寸断。
“且这几日,他好久未曾前去看我了。”
婢女:“在大人面前,夫人一向善解人意,知人冷暖,还曾多劝他顾及家里那位,怕是说的多了,大人当了真了。”
薛明烛顺口就接:“你说的不错,从前是我将他往外推,可也是时候,该他对我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照顾了。”
薛明烛同婢女相视一笑,似心中已有谋略。
“走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倒要看看这东林寺有多灵验……”
“去寻那位有名的藏埜大师去……”
一主一仆的身影向外挪动,离开这座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却忽略了背后始终停留在她们身边,备受轻视的村妇上。
她徐徐转过身,面上是一派漠然冰冷。
乌漆的眼珠紧紧盯着一无所觉的薛明烛和她的婢女,原先她曾以为这个妧嵘养在别宅的妇人,兴许是根本不知他有家室的。
亦或是受了妧嵘的蒙骗,她曾用宽慰过平氏无数次的说法,为此人开脱过。
否则,一看就是出身家世都良好的一个女子,为何要与一个成过亲的男子不清不楚?
如今才知,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而是能与他人丈夫苟且的,都是一丘之貉。
将刚才的窃窃私语纳入耳朵里的妧枝,重新提步,打算继续尾随走远的人影身后。
然而就在一只脚要跨出大雄宝殿的门槛时,似是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东西,妧枝忽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在一起。
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神幽幽而凌厉。
视野里,犹如神出鬼没般,蓦然出现在门外的商榷安,紧盯着妧枝,将她慢慢一步步逼回到大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