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裴珉,已经过了好些天,姜秋姝只耐心的养护着花菜,并令玉珩院的奴仆好生伺候他,说些里里外外皆知晓的场面话。
她不急,她晓得逢五总能见到裴珉。
尽管裴珉不想见她,逢五总会出现,也算是给她这个五夫人一些体面。
可在用早膳时,姜秋姝竟然见到了裴珉,她起身放下筷子,神情平静,似乎从未问过那越举的话。
“五郎可要用些早膳?”
裴珉点头,姜秋姝立刻命令人送上碗筷,和清水。
裴珉净完手,又命人在一旁点起熏香,步履从容的在姜秋姝对面坐了下去。
“近日圣人命我办事儿,常留宿在宫中,今日才归。”
一般外臣不可留宿宫中,裴珉即便在位高权重也得遵循,但听裴珉的话是圣人的意思,应当是很棘手的事。
姜秋姝没想到他竟然会解释自己的行踪。
她抿了下嘴唇,用公筷给裴珉夹了清淡的小菜,眸光忍不住向下,心里发虚,这几日她还当他在玉珩院,那些‘操劳’他内务的吩咐,真就成了唱戏。
“五郎辛劳,妾身当真是心忧,多用些餐食,妾身稍后吩咐小厨房炖些补品。”
裴珉放下筷子,望了过去,正好瞧见她一闪而过的心虚,“可是有何要求的?”
姜秋姝怔楞,原本的歉意消失殆尽,只恭敬道:“妾身无所求。”
无所求?
裴珉擦了擦嘴唇,那日事后他是要负责的,可她拒绝他求亲,他问了她同样的话,她亦道无所求。
可到底还是嫁了进来。
“太夫人今日疲敝,你向来清闲,该时常伺候在身侧。”
姜秋姝嘴角笑意清浅,眼中的光却是淡了,“妾身省的,五郎不说,妾身也是要去的,不过妾身又怕愚钝,叫太夫人不喜。”
“尽孝本在自心,太夫人慈善,对小辈亦是关怀,你不该推辞。”裴珉抿了口清茶,又道。
姜秋姝垂眸,掌心却紧了紧,“是。”
对自家人是慈善,对旁的人却是残忍了。
一顿早膳该说的都说了,等奴仆将东西撤下去的时候,关嬷嬷瞧着桌上剩了大半的食物疑惑。
前几日娘子胃口还好好的,今日有五郎陪着,竟然比起平日少用了一半。
裴珉用了早膳离开前说了今夜要回房的事儿,姜秋姝自是表现的高兴又内敛,后按照裴珉的吩咐,去太夫人面前伺候。
往清风苑刚到花园,轻微的哭泣声,叫她止住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有一五六岁的小娘子步履艰难的朝着湖边走去,最后跪在岸边,朝湖中好似在捞着什么东西。
姜秋姝眼疾手快,快速跑了过去,抓住小娘子的衣领,将人拉到岸上,她才舒了口气。
“五娘这是作甚?”
五娘哭泣的指着湖里的荷包,“掉下去了!”
姜秋姝从岸边捡了个木棍,将荷包给捞了上来,五娘抓起荷包,哭意是止了,可身体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姜秋姝看了下周围的人,问道:“孙嬷嬷呢?”
孙嬷嬷便是五娘的乳母,也是平日里照顾五娘的人。
五娘未言语,只抓住荷包手紧握,眉间起了褶皱,小声嘶了声,然后荷包落到地上。
姜秋姝看着五娘手心的擦伤,血虽然已经凝固,可手掌心尚有青紫,她拿出手帕想要替她包扎,刚上前一步,五娘迅速退了步。
原本止了的眼泪,又留了出来,甚至胆怯的看了姜秋姝眼,又迅速的低头。
姜秋姝强硬的拉住她的手,用干净的手帕帮她将伤给抱住。
温暖袭来,五娘停在原地,闻着面前人身上香香的味道,停止了挣扎,只不过依旧不敢看她。
她做过错事儿,害怕这个香香的叔母讨厌她。
“哎哟喂!”孙嬷嬷不晓得何时出现,“五娘还这般小,五夫人您便是再不喜欢也不能这般伤害她!”
孙嬷嬷连忙走近,将五娘给拉到身边来,不过动作太大,不晓得是否扯到了伤口,五娘表情痛苦。
姜秋姝见过贼喊捉贼的,却没见过又蠢又笨的贼,“任由五娘独自一人,孙嬷嬷自个儿到何处逍遥去了!今日好在我拉住了五娘,若是五娘真的跌入湖中,你这婆子怕是千万条命都赔不了。”
孙嬷嬷额前冒出了细汗,也是幸亏没出什么事儿,不过……
“老奴在远处瞧着呢,只不过是五娘不喜人在跟前伺候,方才隔得远,也不晓得是五夫人故意伤了五娘,还是五娘不小心自己摔倒的。”孙嬷嬷转了话锋,“当然这也得听五夫人怎么说了。”
孙嬷嬷今日手气不好,不然也不至于匆匆下了桌,这才遇见了这幕。
姜秋姝听出她的威胁,若是她认下孙嬷嬷一直跟在五娘,那五娘便是自己摔倒。
“你个老虔婆,莫不是将我们都当做睁眼瞎。”锦绣在一旁忍不住开了口。
“锦绣是五夫人的婢女,自然替五夫人说话。”孙嬷嬷原本的担忧一扫而过,五夫人也非第一次替她担责了。
姜秋姝看了眼五娘,五娘始终低着头,任由孙嬷嬷抓住她的衣袖。
“那在下呢?”一少年郎君自远处而来,相貌英俊,举止间也是涵养十足,“在下亲眼所见,这位嬷嬷方才才从外院的方向走过来。”
姜秋姝目光在触及那郎君时,厌恶至极,浑身冷冽的气息叫人不敢直视。
赵士远像是未曾瞧见姜秋姝恼恶,风度翩翩的行礼,而后眸中带笑,居高临下,恍若在说,即便转换了身份,她姜秋姝连个奴仆都斗不过,想要登高却没那个能耐,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姜秋姝忍住恶心,连余光都不想往那边瞧去,只看着五娘。
“人生于世,诚信二字极为重要,五娘可知凡出言,信当先,不诚者,皆困魇。”姜秋姝蹲下身子,“五娘,叔母晓得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必定不会说谎。”
五娘动了动,可孙嬷嬷抓的她很紧,她眉宇凝结,脸上愁容漫天。
一旁的赵士远看着这场好戏,眼中的幸灾乐祸从未遮掩。
他劝过她,不属于自己的,发烫,强行去捧,只会灼烧双手。
姜秋姝朝着锦绣使了个眼色,锦绣立刻从后面拿住了孙嬷嬷,姜秋姝声音更加的温和了,“五娘不怕,这婆子不敬主子,叔母会将她交给太夫人处理,五娘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告诉叔母的。”
许是晓得了安全,五娘泪意朦胧,孙嬷嬷朝着五娘使着眼色,其中威胁不言而喻。
孙嬷嬷最是知晓五娘胆小怯懦的性子,不然那年也不会由着她污蔑是姜秋姝弄坏了手鞠球。
其实那手鞠球被她的侄儿拿去,她原本以为不过个手鞠球,四夫人不会过问,谁能晓得小小的手鞠球是四夫人娘家所赠,里面藏了颗价值百两的珍珠。
她叫侄儿将东西还回来,可谁晓得破了个口子,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只能将事情泼到五夫人身上。
开始她还怕过五娘会说出来,只小小的警告了番,五娘便老实了。
姜秋姝看的明白孙嬷嬷的眼神,朝锦绣使了神色,锦绣踢了一脚在她腿上,孙嬷嬷跪倒在地,锦绣又单压住她的胳膊,孙嬷嬷哎哟喂的喊疼,老实起来。
看见孙嬷嬷的惨状,五娘脸上的怯弱少了些,她不想再冤枉香香的姨母,也不想做个撒谎的坏孩子,泣声道:“五叔母抱歉,是五娘错了。”
姜秋姝瞧着她目光中的不安,却晓得她并非因今日之事儿而致歉,还有那个手鞠球。
姜秋姝心头怔然,一句迟来的歉意,似风吹起心头的涟漪。
其实,她都快要忘记了,被四夫人指摘,被裴珉罚抄,偶尔想起只当个笑话。
她被冤枉过许多,而这次不过是件小事儿,清白与否自己知晓便好,可今日心头的感受,叫她晓得她其实需要旁人的道歉。
姜秋姝摸了摸五娘的脑袋,“信者通达天下,立于世,该不愧于心。”
五娘点了点头。
姜秋姝叫锦绣压着孙嬷嬷,一道去清风苑。
“五夫人成长了不少,我这个做阿兄的,欣慰至极。”
赵士远虚伪的声音只叫她作呕。
姜秋姝不语,径直要离去,赵士远瞧着她的背影,甚至有几分得意,“小满,你难道不想知道太夫人今日请我过府是要作何?”
姜秋姝听到那许久未曾听过的称呼,只愣了瞬,带着锦绣她们离开了。
赵士远十指紧握,站在原地久久未曾离开,即便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刚转身,一个目光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顺着目光看去,凛冽的眼神含着冰,叫他浑身都泛着凉意,他背脊发寒,动作十分的僵硬。
等他看清了人,更是身体发麻,那是——裴珉。
裴珉收回眸光,负手而立,浑身气势如山倾轧,衣袖随风本该是俊逸飘扬之态,却似起了无形的刀锋,叫人垂首战栗。
他看到听到了多少?赵士远恭敬朝他行礼,衣袖遮面的同时在回忆,方才自己是否有不当的举动。
应当是没有,他松了口气,当再次看过去,已经没有了裴珉的踪迹。
赵士远擦了额头溢出来的汗渍,今日是抱着必定的决心来的,万不可因姜秋姝而出了错。
裴珉立在亭子中,棋盘山黑子被围了大半,李明澈看出来他的漫不经心,“那男子便是二娘心属之人?”
李明澈想起方才瞧见那人的模样,啧了口,这二娘身侧的男子皆不俗,一个裴承文武双全,德行一致。裴珉…也还像个人,怎就看上个那样的。
“还未瞧你这般为子侄操心过?没想到你竟然这般疼爱二娘。”
裴珉不语,只下了一只,将黑子全部围死。
李明澈哎哟惨败,将棋子扔回棋盒,气不过故意道:“忙了许久郑家人的事儿,也快了吧?郑小娘子怕也要回来了,倒也没辜负你这般辛劳!”
裴珉没有理会,脑子里却是赵士远与姜秋姝站在一起的画面。
“世家大族不是那般好嫁的,姜秋姝你当初与我定亲,也不过是看在我们赵氏的门第,赵氏虽然不过是末流世家,可对于你们这些庶民,已然是能够改换门庭。我当初与你定亲本也是你阿娘相逼,那时我势微,你阿娘挟恩以报。”赵士远振振有词道。
“我阿娘养你几年,那些读书科举的钱都是我与阿娘辛苦所赚,若无我家,你赵士远怎可能会有如今。”姜秋姝瓷白的小脸除开失望,还剩下心痛。
为阿娘难过!他最对不起的便是阿娘!
“你与那裴珉怎会相配?”赵士远恨恨的盯着她,“原是不愿嫁,如今又要嫁,以退为进不过是你的手段罢了!起初拒绝了为何不离得远远的,是否瞧那裴珉没有再次追上,欲擒故纵的手段失效,便又上赶着!”
赵士远听见裴珉说出负责的话,亦是吓得神魂俱荡,可听见姜秋姝不愿,他松了口气,可一月后裴珉下定的消息传遍了洛阳,他只惊惧,害怕姜秋姝真的登高,嫁进国公府。
“是又如何?赵士远我与五郎定了亲,早晚要嫁进去的,你若是与裴秋月成了婚,势必要叫我一声叔母!屈于人下,尤其还是我这个被你抛弃的前未婚妻的脚下,我等着你向我跪地敬茶的一天!”姜秋姝声音愤恨,眸光中却又泪光点点。
没人晓得那颗榕树后面,裴珉将他们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裴珉嘴角笑意浅淡,也不想再听下去。
清风苑这里,嬷嬷说太夫人有要事儿,接下了她们送来的补品,面含歉意。
姜秋姝颔首,只将孙嬷嬷的事儿说了,嬷嬷眼神凶狠的定了杨孙嬷嬷,只说会和太夫人禀告此事。
姜秋姝点头,命关嬷嬷将孙嬷嬷和五娘送回了四夫人的院子,并让锦绣将见过孙嬷嬷擅离职守的人一并找到,全部带去了四夫人院子。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再做便是多余了。
夜间,裴珉并未与她一同用晚膳,但她晓得今日,他定是要与她同榻的。
她早早的沐浴盥洗,只穿了寝衣将洛阳红放在书案上,瞧着时辰还在,小心的给它松松土。
几乎要全部盛开了,姜秋姝抱着洛阳红,指尖碰了碰花瓣,单撑住下颚全身心的望着。
裴珉进屋,她目光专注,仅仅是瞧着盆花儿,眸中温柔溢开,柔润温和,无尽的欣喜。
这样的目光,他多久见过呢?
好似是她初嫁过来,眸中有过喜悦,望向他时星光盛开,半点儿的掩藏都没有,又是何时无的呢?好似是他离开的这些时日。
直到浴房淋漓的水声,姜秋姝才反应过来裴珉回来了。
她连忙将洛阳红放好,叫人打水将双手清洗了番,静待他出来。
烛光一闪一闪,昏黄的光照在手背,她摸着腹部,何时才能有血脉至亲?若是这次怀上该多好!
水汽氤氲,热气扑面而来,姜秋姝抬头,裴珉离她不过一步之遥,她下意识的往后避开。
裴珉眼神平淡似水,只不过方才不晓得什么一滑而过。
“就寝吧!”
床幔落下,将床榻里的所有一切遮住,可此处自成一个小天地。
灼热的气息打在身上,肌肤激起痒意,她想要躲,头侧了侧却被一只手强硬的摆正,他低头靠近耳侧的呼吸靠近,身体忍不住缩瑟。
这个时候,两人间从未有过语言,至亲至疏夫妻,能够亲至毫无距离,可处处却又陌生。
姜秋姝咬住嘴唇,将一切的感受全部咽下。
她只想要雨露,不想要承受痛苦。
裴珉低头烛光透过纱帐,她眉宇间的褶皱瞧的一清二楚,他呼吸凝滞,手轻触在她的眉宇。
姜秋姝忽然被碰触,嘤咛一声,忽然睁开双眸,可额前的手比方才力道要大了些,似乎抚平她的眉。
额间不属于自己的温触,来回间滑动,逐渐又绕过山根,往唇瓣的方向,指尖在唇瓣摩擦着,她忍不住又要发声,生怕被他听见,顾不得那么连忙咬住唇,牙齿碰触到坚硬的东西时,两人同时愣住了。
裴珉收回手,拉出一抹银丝,姜秋姝双颊通红,紧张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想要推开他。
裴珉嘴唇拉直,有一瞬的停滞,呼吸急促,胸腔起伏更甚,她的手被按在了头顶,腰被人往上搂了搂,距离加近,加近……
这是第一次两人有过旁的肢体触碰,可下一刻,姜秋姝瞧见他眼眸中被隐藏,被压抑的东西一闪而过,而她如同漂浮的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