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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心如焚

这座城市的梅雨季淋淋沥沥,落也落不尽。本以为快要出梅了,结果又潮乎乎地飘起了雨。

夏之荧要去医院复诊了。

天地笼罩在透明的雨帘里,雨丝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垂滴成一道道斜织的湿痕。

但她现在已经不那么讨厌下雨天了。

雪白龙胆清冽苦涩的香气充盈着车内空间,仿佛置身于一片落满了积雪的冷杉树林,驱散了雨水的潮气,唯有令人安心的宁静。

夏之荧侧过脸,看向身旁的男人,正好对上那双黑得无星无夜的眼睛。

“紧张了?”宫寻阙问她。

夏之荧点点头,又摇摇头。

“别怕,就是例行的复查而已。”宫寻阙温声道。

夏之荧点了下头。

其实,她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生了什么病。

之前住院那段时间的记忆在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只记得自己很难受,可自己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又不像是生病。

到了医院,那位温和亲切的池医生也没让她做过多的检查,只是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一一用纸笔回答。

答完后,池医生奖励给她草莓味的德芙巧克力。她小口啃着,又在素描本上写道:

【池医生,能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吗?】

池晖眉头微蹙,很快展颜笑道:“不用担心,只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小毛病,就跟感冒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感冒了鼻子会不舒服,而这种小毛病会让心有点难受。”

夏之荧抬手放在自己胸口,似懂非懂。

【池医生也会这样吗?】

池晖笑着点头,“当然,就算是医生,也会有生病的时候,再正常不过。”

【宫先生呢?】

池晖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宫寻阙。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宫先生是个很坚强的人。”

【那宫先生的心,是不是就不会有难受的时候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池晖无奈地笑笑,“坚强的人也爱逞强,即使生了病也不会让人发现,有伤口也会藏起来。”

【我觉得这样不好】

池晖抬起圆珠笔轻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是啊,你说得很对。”

真是不可思议,不久前这个少女还苦苦抗拒着这个世界,现在竟然能主动关心别人了吗?

“这次复查你又进步了很多,你真的很棒。”

素描本上出现了一只得意小猫头。

“画画和写字都是很好的交流方式。”池晖道,“你平时也是这样和宫先生交流的吗?”

夏之荧点点头。

【虽然写字比较慢,但宫先生总会很耐心地等我写完】

“所以还是会有一点点的不方便?”池晖问道。

夏之荧无声地小叹了口气。

岂止是不方便,简直难受到了极点。

池晖放缓了声调,“有想过直接和宫先生说话吗?”

夏之荧愣住了,定定地动也不动,仿佛被他戳破了一个做坏事的念头。

然后,她一把抓起笔,用力写下四个大字:

【绝对不行】

“为什么呢?你愿意告诉我吗?”

夏之荧深深低下了头,两只手用力揪紧了裙摆,似乎被问到的是最令她羞愧、最难以启齿的问题。

池晖动了动嘴唇,还是决定不再追问下去。

且不论夏之荧是否愿意吐露,现在的她看似好转明显,但往往这种时候才是最脆弱的。

稍有不慎,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刺激,都极有可能前功尽弃,令她退行到更加糟糕的地步。

检查结束后,池晖要向宫寻阙汇报夏之荧的病情进展。

诊疗室的门一开,男人就迈着长腿走进办公室,空气中瞬间弥漫开雪白龙胆的清涩苦香。

“阿荧。”

男人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的刹那,冷硬森然的气息瞬间变得无比柔软。

池晖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他甚至看见男人那双黑冷深陷的眸中漾开一丝光亮,连紧绷成锋的嘴角都牵起柔和的笑意。

他从未见过宫寻阙这样。

明明是宫氏这种独角兽企业的掌权人,坐拥名利与财富的上位者,可男人却似永远被乌云和阴霾所笼罩。

他就像盘踞于这座城市上空的灰暗雨季,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挂心,更不能令他展颜。

但现在,那个连容姿都不曾显露的少女仅是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朝他举起写着简短话语的素描本,他便满足得胜过拥有全世界。

咳,那副样子就……真的很不值钱。

明知失礼,池晖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等诊疗室的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男人又恢复成淡漠森冷的模样,仿佛少女一不在,他所有的鲜活生气也被随之带走。

“池医生。”他握着手杖坐下,“阿荧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很快就能恢复了?”

池晖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这让他怎么回答?

夏之荧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只要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现在的表现仍十分异常。别说预测什么时候康愈,就连病因都是一个难解的谜。

到底是关心则乱到了怎样的地步,才能让一个外界公认的理智到缺乏人性的冷血怪物,问出这种毫无意义的傻问题?

池晖叹了口气,“目前连成因都不得而知,康复的期限我实在没法儿回答您。”

男人安静地听着,末了,眸光微微一烁,视线落在他胸前的耶稣受难像吊坠上。

“池医生,你信教?”

池晖愣住了,“我随我母亲和外婆,她们都信教。”

宫寻阙又问:“做礼拜的时候,听着牧师讲道,你会认为自己听见了上帝的声音吗?”

“我外婆特别虔诚,她可能会有这种感受,我倒是不会。”池晖被他问得头皮发麻,“您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我这种事?”

宫寻阙低下头,他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夏之荧的声音。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从耳膜到头顶都有种麻痹震颤的感觉。

难以形容的悦耳,悦耳到他粗俗鄙陋的文化程度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如若有人骗他说是天使垂怜于他,对他启唇开口,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宫先生,任何担心都是徒劳。”池晖安慰道,“夏小姐的恢复情况远超预期,只要坚持治疗就一定有希望。”

“她会不会一辈子这样?”宫寻阙哑声问。

池晖默然,他不能否认这种最糟糕的可能。

造物主对人类何其残忍,赐予无比精巧复杂的心灵,却又令它们脆弱得一触即溃。

“都是我的错。”宫寻阙开了口,平稳克制到几乎让人恐惧的语气,仿佛述说的是一个无可动摇的客观定律。

离开夏家的那个夜晚,乌云翻涌,雷雨侵袭,正是她最害怕的天气。

他透过后视镜,看见她奔跑着追赶自己。褪色的棉布裙子被雨水浇得湿透,膝盖和胳膊上都是摔出来的污泥和血痕,可她还是拼了命地狂奔,直到轿车彻底消失在滂沱雨帘里。

她的父亲、继母、姐姐固然可恨,一个个抛弃她、背叛她,把她孤零零地丢在小阁楼。可自己对她做的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加残忍。

他给了她最坚定的承诺,发誓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可末了也是他,明知她胆子小,怕黑,怕打雷,却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一去不返。

“她还那么小,人生才刚刚开始。”男人紧紧握住银质五瓣花杖头,指尖发白微颤。

“哪怕你向我保证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希望,但只要想到那百分之一的糟糕可能……”

他抬起眼,双眸幽黑如古井无波,透不进一丝光亮。

“我就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

霎时间,池晖浑身起遍寒意,握着圆珠笔的手心一点点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到,自己作为绝对不能轻易被情绪左右的心理医生,都忍不住为夏之荧难过心疼。那么,等到夏之荧创伤的成因都被揭开那天,宫寻阙又会变得怎么样?

他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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