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殿。
楚临星跪在雨中,湿透的发丝贴着面颊与玉颈。
即便狼狈,他仍旧挺直了腰杆,雨滴顺着长睫低落。
裴淮义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幅模样。
洇湿的衣物紧紧贴着单薄的身子,他极力忍着不颤抖,不露出可怜的模样。
皇季父适时笑着开口:“裴大人怎么来了,方才没有回府么?”
面对他的询问,裴淮义道:“落下了人。”
“嗯,你说他?”殷奉贤有些诧异地笑望着雨中跪着的人。
潮湿的空气里只有雨声。
在这静默的一瞬,殷奉贤蓦地笑出声:“裴大人,他冲撞了本殿,本殿如今还有孕在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但楚临星分明是先行离开的,哪里有机会冲撞他?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如此,”裴淮义收回眸光,“是该罚……”
“是啊,”殷奉贤凉薄地眸光落在楚临星身上,“本殿为了给腹中孩儿积德,不曾打他板子,他便该知足谢恩。”
楚临星这样瘦弱的身板,只怕没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那么,裴大人进来喝杯热茶吗?”他微微仰头,对一旁的宫男道,“叫他再跪一个时辰。”
在殷奉贤转过身去,起身回内室的时间里,裴淮义察觉衣摆被人扯住。
她垂眼,看见楚临星湿漉漉地抬头,恳求地望着她。
雨珠顺着他的脖颈,滑进更深处,消失不见。
苍白的骨节紧紧攥着她的衣摆,那双手轻轻颤着。
楚临星没有再停留,走进内室,感受着那一阵拉力是如何彻底消失。
殿内的门被紧紧闭合,隔开了雨中罚跪之人的视线。
殷奉贤捧着甜羹:“裴大人,怎么就看上他了?”
“并非如此,”裴淮义接过那盏茶,“那把琴是臣的。”
“原来是这样吗,本殿还以为,裴大人执意不肯娶夫,是看上了低贱的琴师。”他缓缓搅动着甜羹,瓷勺和碗底磕碰出声,“我先前说的,你考虑如何了?”
早在她初入朝堂时,殷奉贤便召见过她。
他展现出对自己的信上,裴淮义哪里会不懂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她战队,要她为他做事,做这位皇季父在朝的爪牙。
裴淮义抿了口茶:“殿下……”
“裴淮义,我不想再听到拒绝的话。”殷奉贤打断她。
“殿下高看,臣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裴淮义无可奈何地摇头,“陛下先前吩咐,要臣带他去医馆瞧瞧,殿下也知晓,陛下看中他,如今琴师这幅病恹恹的模样,不如让臣带走,不再碍殿下的眼。”
“陛下就这么看中他,要你带他去?”殷奉贤嗤笑,身旁宫男上前同他耳语一阵,他脸色也难看下来,“好大的脸面……”
裴淮义起身:“殿下好生将养,这把琴,臣就带走了。”
雨势渐大。
裴淮义方出殿门,门扉就被紧紧闭合。
油纸伞撑开,雨滴接连拍打在伞面上,她走到楚临星的面前,朝他倾斜了伞:“你还起得来吗?”
雨声里,裴淮义对上那双乌黑的眼瞳,那声“嗯”也被雨丝冲散了。
楚临星在雨中跪了一段时间,膝盖也僵了,爬起来的动作很是艰难,掌心按在雨水中,溅到了裴淮义那双银丝履上。
发丝也随着他趴伏的动作,从肩头滑落,掉落在水中。
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他湿冷的衣裳,将他扶了起来:“雪竹。”
她侧眸看着身旁湿透的人:“还走得了吗?”
在起身后,膝盖处那几捋血痕才显现出来。
楚临星点头,想要证明自己能走,却被她制止:“雪竹,将楚公子背上马车。”
雪竹当即俯身,没动楚临星反应过来,便大步流星地背着他朝外走去。
谁知他却闹了起来。
自然,这一举动是不合适的。
雪竹是女子,他是男子,可宫里的路还很长,楚临星膝盖被尖锐的石子扎破,便是走也要走上许久。
雨势越来越大,她对皇季父说政务繁忙,并非诓他。
裴淮义独自撑伞,要风兰卫两人挡雨,这会看着楚临星拼命挣扎,声音也被雨水浸的有些冷:“安分些。”
楚临星不敢忤逆她。
他知道忤逆上位者的后果是什么。
裴淮义对他太好了,让他暂时忘记了裴淮义的危险——如果惹了她的厌烦,或是被她发现身份,他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上了马车,裴淮义才看到他微红的眼尾。
面纱也湿了,隐隐能透出唇瓣的轮廓。
怕弄脏马车,他没有坐下:“你要这样站一路吗?”
“坐下,”裴淮义递给他一方帕子,“摘下面纱,把脸擦干净。”
面纱下的唇瓣被紧紧咬着,她能看到殷红的颜色,随后见这人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肯接她的帕子。
一副不识好歹的模样。
裴淮义翻阅着手中的卷宗,没有看他:“坐下。”
那股清苦的药香有些淡了,被潮湿雨水的味道裹着,楚临星不再执拗,还是怕弄脏她的马车,动作幅度轻缓地坐了一点边沿。
楚临星坐在对面的边沿,很是紧张地捏着袖口,时不时偷偷打量着她。
她没有惊扰淋湿的人,只是在翻阅完卷宗后抬眼,同他对视。
在楚临星仓促躲避她的注视时,裴淮义道:“楚公子,不是说会爱护我的琴吗,你该如何赔偿我的损失?”
那把琴被雨淋湿了。
楚临星说得好听,而那把从颍川运来的,上好的琴,还是因着他的食言,被雨水淋到了。
面对她的诘问,裴淮义动作有些僵硬地解释:“抱歉,大人,这都是我的错,我会赔偿大人的损失。”
“怎么赔偿?”裴淮义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很贵。”
“我会修琴,我为大人修好……”他越来越没有底气。
“这是我心爱之人赠与的,”她合上了那本卷宗,平静地看着他,“楚公子,如不能恢复原样,便准备千两银子。”
她唇角带着淡笑:“这把琴同你身价相当。”
楚临星指尖狠狠掐紧掌心。
腹痛阵阵,方才跪得那会,寒气入体,冰冷的衣衫紧紧贴着他的肌肤,可腹中疼痛、膝盖刺痛远不比她那句心爱之人赠与来得痛。
那把琴分明是他赌气变卖出去的,后来听母亲说被人买下,如今又到了裴淮义手里。
她心爱之人买下,赠与她的吗?
这样的认知让他眼前模糊一片,却强撑着,缓缓将手覆在小腹上。
下一刻,那股瑞香气忽而凑近,女人持着暖手炉:“手腕痛吗,暖一暖。”
楚临星下意识要接,只是方生出这样的念头,抬眼便对上她探究的眼神,吓得他缩回手,摇头示意自己手腕不疼。
裴淮义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递给他后,道:“你师兄也如此如此,每每到了雨季,会痛得流眼泪。”
成恩是有些娇气的。
颍川到了秋季多雨,空气都是潮湿、萧瑟的冷。
成恩便不敢再出门。
自从跌进水中被她救起,成恩就彻底赖上了她:“今天也要出去吗?”
天刚蒙蒙亮,他身上还留着红痕,见裴淮义起身,也撑着身子起来,墨色的发丝蜿蜒铺散在榻上:“姐姐,我还是好痛,姐姐别走……”
这是他第三次用这样的手段。
自从发现这种方法能留下她后,成恩屡试不爽。
裴淮义方挂上玉坠,闻言转身抱了抱他温热柔软的身体:“好郎君,再睡会,我一会便回来。”
“……今日这么着急吗?”他有些不满,耍赖往她怀里钻,“外面下雨了,好冷,别走了好不好?”
“雪竹,什么时辰了?”她问。
成恩埋在她怀里,竖着耳朵听,在听到还有一个时辰后更放肆了:“时辰还早,我太痛了,没有姐姐我会痛得死掉的。”
为表这话的真实性,他配合着掉了两滴眼泪。
“怎么叽叽喳喳的。”裴淮义笑着捂住他的嘴,却被成恩舔了手心,低头就见这人跪在榻上抱着她的腰,狡黠的笑。
在获得自由后,他将裴淮义扯到榻上:“我很吵吗?”
“又粘人又吵,”裴淮义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鼻尖,“像只小鸟。”
成恩就瞪她:“那你堵上好了,我再不跟你说话。”
可当裴淮义真的堵上,他又不乐意了。
那双灵动的眼眸都哭红了,成恩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却还紧紧搂住她,一下不肯放开,屋里满是他的富贵香。
颍川的秋潮漉漉的。
成恩的发丝贴在了肩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那些阴雨天里,在裴淮义闲暇时,被他拽着从那方软榻上缠绵。
腹痛渐渐平息,楚临星耳尖有些泛红。
他真是……明明他与裴淮义都走到了这一步,为何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还是会想到这些。
“主子,这人如何处置?”
雪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楚临星小幅度转头,看着她。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裴淮义神色淡然,“就不要留了。”
言毕,她抬眼看了楚临星一眼。
这轻飘飘的一眼,叫他倍感沉重。
什么叫问不出,就不留了。
楚临星想起她曾经数次问自己,是否知晓成恩的下落,为何躲着她时,自己每次都是摇头,或是害怕地躲开时,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会被清理吗?
裴淮义道:“到了,还不下车吗?”
楚临星讷讷点头,才意识到,她或许并非是要杀了他,只是,在提醒他下车。
他抱着那把琴,起身要离开,听她道:
“楚公子,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