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义讨厌他。
这个念头仅仅是出现,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力,整个人宛若被抽空,就这么跌坐在地,任由新鲜的土壤弄脏他的素衣。
她赏的银钱沉甸甸的,坠得他心口发痛。
裴淮义已经有了新欢,她们的关系看上去很好,这些与他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死人,也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关系。
楚临星捧着小腹,无力地倚在碑文边。
他不想这样的,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并不给他机会。
开元十年,秋末,一场大火烧了颍川的知州府。
“走水了,走水了!”
楚临星被火光晃了眼,他忍着腰间的酸楚,撑起身子:“……外面,这是怎么了?”
他一度以为是在梦里。
身边无人应答。
楚临星后知后觉不对,趿着鞋出去看,才觉自己是被火包围了。
“娘亲,爹爹!”楚临星惊得后退两步,“朱砂,青蔓……”
滔天火光中,他只隐隐听到远处的救火声。
那日知州府的大火从主院蔓延,困住他的娘爹,在下人救火时,他的院落也起了火,被困其中逃脱不得。
楚临星扯下自己的锦被,锦被被丢进鱼缸,浸湿了水,他再顾不得什么,披上锦被朝门外的火光跑去。
小院里早已满目疮痍,他被火炙烤着,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就要没力气了,身上的锦被又重又烫,他担心自己会见不到娘爹。
眼睛发痛,刺眼又滚烫的火焰烘的眼睛睁不开。
“娘、爹……”楚临星的声音也逐渐微弱下来。
在他逃出小院后,一根烧焦的柱子朝着他砸下来。
“公子!”
朱砂身上还带着被火燎过的伤,见状,猛然将他扑开,却被柱子狠狠拍在地上,压得再也起不来。
楚临星面颊的泪痕被烤干多次,青蔓搀扶着他:“公子,快走,快走……”
他看到娘爹的院子,火光窜的那样高,几乎要冲破天边。
楚临星意识到了什么,他挣扎着要过去,可青蔓不许他去看,将他强行带离,路上的事,楚临星几乎要记不清了。
青蔓本就拖着病体,他总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楚临星也看出他身子愈发不好。
“公子,”青蔓微微喘着气,“把我放这儿就好了,京城的路太远了,青蔓怕是走不到了。”
“不许说这种话,”楚临星将他背起来,在湖边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你与我自小一起长大,也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弃你不顾。”
青蔓只比他长八岁,相伴多年的情谊,楚临星早将他当做亲人。
他没了娘爹和朱砂,不能再没有青蔓。
“家主她们,是被人暗害的,公子,”青蔓抓住他的衣襟,痛苦地道,“那些人我们得罪不起,公子,不能回去,去京城吧,别再回来了。”
他从来温和的娘爹,被人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府上,随后有人说他娘是贪官。
娘死了,没法开口为自己辩驳,但他还活着。
他要上京,查明真相,为娘伸冤。
眼泪滴进湿土,不见踪影。
裴淮义不能得知他的身份,他不知道裴淮义会不会跟他站在一边,为母亲伸冤会有许多阻碍,如果她不会,他暴露自己,只会功亏一篑。
他承担不起暴露身份的后果。
“娘亲,我还能怎么办,”楚临星任由眼泪掉在衣衫上,“如果被发现,我会死掉的……”
他还能依附谁?
一个念头划过楚临星的脑海。
肖府势大,肖柏还有一个位列司空,官拜三公的娘,在琴馆数月,他打探到许多高官的秘辛,更知晓肖氏母女不会牵扯此事。
肖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只要他拿出足够的价值,肖柏应当,会帮他的吧。
楚临星在心中打定了念头。
“看来我这个义妹,也对楚琴师另眼相待。”裴淮义听着风兰带回的消息,颔首评判道,“难怪前几次不见人。”
原来是独赏琴音,不想被她搅扰。
“是,”风兰偏头,“还没见过肖大人频繁召见哪位琴师,如此看来,的确是楚琴师合大人的胃口。”
“属下看出,楚公子似乎也有意在肖府多留。”风兰道。
裴淮义扬起眉头看她:“是吗。”
与京城的公子们不同,楚临星对她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就连皇帝要赏赐他乐官之衔,也被他回绝,她还真以为这人是什么不贪名利、不沾权势之人。
原来只是视她如洪水猛兽,不想有半点牵扯。
他怕肖柏误会什么吗?
“楚公子的确近些时常去肖府,极晚才回弦月堂。”
大着胆子拒绝了皇帝,原来是为了给肖柏抚琴,既如此,当初他为何不提议,自此只为肖柏一人抚琴。
“除此之外,琴馆的其他公子说,自己见到楚公子绣荷包。”
裴淮义不置可否,只问:“楚临星呢?”
风兰:“楚公子今日去肖府。”
这倒是意料之中。
裴淮义起身:“去瞧瞧。”
瞧瞧他绣的什么荷包,又如何攀附肖柏。
她这义妹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若是楚临星当真想要攀附权贵,肖柏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她比楚临星早一步到肖府。
肖柏看见她就烦,还是此刻两人商议正事,她的神色才没有摆在脸上:“李云邦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这群人蛇鼠一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大司农肖承忠沉着脸:“朝堂的硕鼠,不出功绩,只知吞吃米粮,工部的银两至今未拨下来。”
“义母莫急,她不能再拖了,”裴淮义宽慰道,“只是李云邦的确愈发过分,是该敲打敲打了。”
女人们在商谈政事,楚临星进来时没有出言打搅,只坐到寻常他抚琴的位置,按照肖柏前一晚派侍人告知他的安排,弹着曲调。
“原本能削掉李云邦一个臂膀,听闻颍川那个楚姓知州涉及此事,正巧当了替罪羊,”肖柏啧了一声,“叫她躲了过去。”
“朝堂党争向来如此。”
琴音短促地停顿,随后如常。
裴淮义精通乐律,这首曲子更是熟知,闻声抬眼看他。
楚临星罩了面纱,垂着眼眸不辩神色。
“是啊,”裴淮义淡笑着收回眸光,“朝堂党争,最是要命,好端端就丢了性命的事,也是常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