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妦垂下眼帘,倚在江焠肩头佯装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府门前迎客的仆役看过去的时候,不由得愣在原地。都说大小姐痴傻,可这娇憨模样,倒比刻意端着的大家闺秀做派更惹人怜爱。
“大小姐,姑爷请。”他不自觉地放低了语调。
此时此刻,李氏正立于中庭,要说王婉儿美呢,因为眉眼有几成她的影子,只是少了她眼底那抹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凌厉。
她年纪约莫三十多,面容保养得宜,微微上挑的凤眼,瞳仁黑得发亮,活脱脱是话本里走出来的贤淑主母模样,而几位肩披云锦的贵妇正众星拱月的围在她身侧。
李氏正与她人谈笑,忽然看见回廊处似乎人影晃动,看清楚是谁后,脸色刷的就变了,而众人顺着她凝滞的目光望去,就看见王家大小姐王元妦正攥着自家郎君的袖角,开心地数着廊下被风吹得乱颤的花枝。
她仰起脸冲着江焠甜甜一笑:“郎君瞧啊,这朵花在发抖呢!”
他竟然也配合,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逗得少女咯咯直笑,阳光透过花枝,在他们衣衫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倒真是对蜜里调油的新婚小夫妻。
李氏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的痕迹。
婆子回来禀报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对祸害会给她个惊喜。
她收起心头怒火。面上露出慈爱的笑容,那声音听起来温软,只是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元娘可算回来了。到底是老爷血脉,纵使心智不全,也舍不得抛下娘家。”话到尾音,不由得哽咽,佯装着用绢帕拭泪。
贵妇们个个都是人精,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某伯爵夫人忽然轻笑:“早听闻王家大女婿龙章凤姿,只是新妇这般孩子气,倒像是要姑爷既当夫君又当嬷嬷。”
江焠正好已经牵着王元妦走过来,他听闻这话丝毫不恼,反而握紧了她的手,低低一笑:“夫人说笑了,元娘这般赤子心性恰是我求来的珍宝。”
说罢,转而又看向李氏,少年郎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岳母总担忧心元娘不谙世事,可我倒觉着,她比那些用规矩体统硬拗出来的贤德,倒更鲜活千万倍。”
王元妦忍不住想,要论杀人诛心,他可比她狠多了。
她也趁热打铁,轻轻地挣开他手,纤细手指去指向正好从眼前飞过的蝴蝶:“郎君快看!是蝴蝶!原先元娘想捉蝴蝶,可是母亲说傻子就该锁在绣楼里,不能到处走丢人现眼。”
她像是突然被自己吓着了,捂着嘴缩回江焠背后,有点害怕地看向李氏:“现在有郎君带我看蝴蝶……”
她顿了顿,紧张地道:“母亲,求您别锁我了!”
果然,装傻也有装傻的好处,至少这痴儿的名头,能叫那些想拿规矩压她的人吃个哑巴亏。
满庭骤然寂静,几位贵妇已面露讶色,李氏脸色也瞬间煞白,这话分明是在众人面前撕开了那层慈母画皮。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伯爵夫人适时打破凝滞的气氛,“谁不知王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呢。”
众女眷闻言纷纷掩唇轻笑,只是那笑意都未达眼底。分明是瞧着热闹好看的样子,李氏哪里吃过这种哑巴亏,浑身气得发抖,却碍于满堂宾客,也不得不强压怒火。
她想要言语,忽然看见爱女王婉儿此时正挽着卢黎之的手臂过来了,这一对璧人,倒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王婉儿锦衫上暗绣的牡丹时隐时现,她本来就生得美,眉梢眼角里凝着骄矜。
走路的步子要稳而缓,因为这是母亲教的规矩,新妇走路不能快,需步步踩实了富贵。
她身侧的小侯爷卢黎之衣着华贵,气度倒也不凡,毕竟是金玉堆里长大的,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目光在王元妦身上略作停留,早听闻王家嫡女是个痴儿,虽生得明眸皓齿,但那双懵懂的眼睛和局促绞着衣角的手指,无一不彰显着痴痴之态。
他淡漠地移开视线,心中嗤笑:再美的皮囊,裹着个傻子的魂儿,又有何用?
可是看向江焠的时候,呼吸却不由一窒。
因为举手投足间那股子气度,莫名熟悉。
虽然去年在府上见过一次,那人当时还戴着面具,可这通身的矜贵,不经意流露的威仪,卢黎之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皱了皱眉头,一下子拉住王婉儿,耳语道:“他叫什么?”
“江焠。”王婉儿手腕吃痛,却也只能如实回答夫君的话。
“哪个焠?”
“火字旁加个卒,焠火的焠”
卢黎之脸色骤变。那位贵人也是单名一个焠字,可转念一想又暗自摇头。
太荒唐!那位何等人物,怎会娶个傻子为妻?定是同名巧合罢了。
王婉儿见夫君脸色微变,不敢多问,先走过来与众人见礼:“方才父亲拉着说了好些体己话,倒教我耽搁了时辰。”
她目光又落在王元妦身上,却意有所指:“姐姐今日气色这般好,一定是姐夫体贴入微。只是这归宁的大日子……姐姐怎么还像小姑娘似的攥着姐夫衣袖呢?”
话音刚落,江焠却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不轻不重,让她愣了一下。
“何必拐弯抹角?”他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是在教元娘识蝶罢了,怎么到你嘴里,就这般不堪?”
王元妦低垂着头,嘴角却悄悄翘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而王婉儿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她最擅长的绵里藏针,此刻却被这直白的话语捅了个对穿。
她下意识攥紧了卢黎之的衣袖,想让小侯爷为她做主,可是卢黎之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江焠那边飘,神色复杂,终究未发一言,也不敢发一言。
“姑爷慎言!”只有李氏见爱女受辱,当即沉了脸色。
“岳母何必动怒。”江焠语气慵懒:“元娘虽然得了痴病,可是难得归家,总得让诸位夫人瞧瞧呢。”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像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李氏脸上。满堂女眷顿时窃窃私语,谁还看不出这分明是在给新妇撑腰。
连王元妦内心都不禁暗叹:这家伙演起戏来,倒比她这个痴儿还要入木三分。活脱脱一个痴情郎君。
李氏勉强扯出个笑,朝众位夫人道:“让诸位见笑了。元娘这痴症时好时坏的。偏生姑爷一味纵着,倒叫我这做母亲的不好管教。”
说罢面上已换上得体的笑容:“花厅新得了上好的茶,最是清心明目。还请诸位移步品鉴,也好……醒醒神。”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王元妦。
若她不说这话,自己或许还不想闹得太难看。
可现在……
王元妦眼睫微微一颤,像是回忆到了不好的事情,突然揪着江焠的衣襟就往他怀里面钻,惊恐地道:“醒神?母亲又要捏着元娘下巴灌那种苦苦的药吗?元娘不喝!”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郎君答应元娘了,从此以后只喝甜甜的蜜水就好。”
李氏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江焠却勾了勾唇,他抬眼时眸光潋滟,偏生带着几分混不吝的劲儿:“岳母听见了?我家元娘最怕苦呢。”
满园女眷倒吸一口凉气,热闹还是别人家的好看,瞧这意思,李氏以治病为名,日日给继女灌的那些虎狼之药?
“诸位夫人请。”李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王婉儿皱眉欲言,却被卢黎之警告似的瞧了一眼。
“噤声。”他压低声音警告,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王婉儿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郎君!”声音里满是委屈。
卢黎之却死死盯着江焠的方向,他察觉到他的视线,对他抬眸一笑。那笑意却让卢黎之后背陡然出一层冷汗。
仆役们此时鱼贯上前引路,江焠却驻足廊下,待人群走远,他猛地扣住王元妦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抱上了石凳。
少女惊呼未出口,眼前便笼下一片阴影。江焠双手撑在她身侧,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小傻子演够了?”
王元妦被他这般近距离圈在怀中,又真切地嗅到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稍重的气息会泄露自己此刻的慌乱。
“发什么呆。”他摇头低笑,“为夫带你气死你继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