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叫完庄玉兰就安静了下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也是鬼。
顿了一会儿,她尴尬地摸摸鼻子,假装什么也发生过一样重新坐回原地。
两只鬼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庄玉兰主动提出话题来缓解尴尬的局面:“其实我也是鬼来着。”
认真扫视了她的全身,女孩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能碰到东西?”
庄玉兰疑惑地看着她,当着她的面扯了一片身旁灌木的枝叶:“你不能吗?”
女孩也学着她的样子,但是手在碰到树叶的那刻被树叶穿过,随便怎么动也无济于事。
这让庄玉兰有些惊讶,怎么鬼和鬼之间的体质也不一样。
女孩小心翼翼地凑近她,问:“那别人看得见你吗?”
庄玉兰点点头:“能看见啊,还能碰我,我也能碰别人。”
这下女孩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给庄玉兰讲:“那你好奇怪,我这几天也有遇见过其他的鬼,她说我们都不能被人看见,也不能触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我们的声音也不会被听见,存在无法被感知,就好像和这个世界不在一个图层一样。”
庄玉兰听得一愣一愣的,她问:“那她现在鬼呢?我也想找她问一下情况。”
女孩摇摇头,神色带着忧伤:“消失了。我们是不能在这里游荡太久的,时间一长,我们会越来越虚弱,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说到这里,女孩无语地撇撇嘴:“没有一条固定的规律,谁知道哪天又触发到什么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消失之后又去哪里呢?”
对视片刻,双方眼里都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鬼的同情。
做人做不明白就算了,怎么做鬼也糊里糊涂的。
庄玉兰做了个叹气的动作,但其实没气。
突然,女孩像是想到什么,她问庄玉兰:“你能被人看见是吧。”
庄玉兰点点头。
“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是因为一场意外死掉的,生前还有东西想拿给家里人,你能帮我转交一下吗?”
一向热心的庄玉兰了然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了。”
于是她们两个当即就准备去往应棠生前住的地方。
走在路上,应棠突然问庄玉兰:“那你自己回过家吗?”
庄玉兰欲哭无泪:“我是今晚刚死的,还没回过,而且…应该没人会在意吧。”
不出意外的话尹烨泽现在还在国外出差,可能到她头七都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应棠没再问下去,兀自转移了话题。
她们走出公园,沿着街道一起走着。幸好夜晚人少,不然看见庄玉兰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可能还以为精神病院没关住人。
已接近凌晨,很多店铺都已经关门,偶尔有汽车经过,路灯下树影摇曳。
深夜的人总是会感到孤独,但鬼就不会想那么多。
虽然才刚相识,但她们两只小鬼如同遇见了知己一般,相见恨晚,一路上滔滔不绝地交流着死亡经验,先是吐槽自己的离奇死亡过程,然后互相替对方惋惜,说到激动处恨不得捶胸顿足,好不快哉。
走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庄玉兰突然停下脚步,透过玻璃橱窗看着里面摆的蛋糕。
一旁的应棠疑惑地看着她,问她怎么了。
庄玉兰头抵在玻璃橱窗上,眼巴巴地看着其中一个淡蓝色的蛋糕:“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看她一直盯着蛋糕,应棠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进橱窗,随即用手在蛋糕上划了一下,做出一个把蛋糕粘在庄玉兰脸上的动作。
她笑着看向发愣的庄玉兰:“祝你生日快乐呀,第一次被鬼祝福,是不是很特别的经历。”
庄玉兰点点头:“一生仅有一次。”
她刚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的时候还有点郁闷,但现在转念一想,完完整整地活了二十五年,很不错了。
“许个愿望吧,庄玉兰小鬼。”应棠俏皮地对她眨眨眼。
闻言庄玉兰轻轻闭上眼睛,对着隔了一层玻璃的蛋糕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虽然知道不会灵验,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许了一个愿。并在睁开眼睛后颇为配合地用并不存在的气息吹了不存在的蜡烛,把应棠逗得哈哈笑了一路。
到了之后庄玉兰和应棠一起站在门口,应棠告诉庄玉兰:“现在我最好的朋友何苑应该还住在这里,我们一起合租好几年了。你直接给她说你是我家人,来取点我的东西就行。”
于是庄玉兰点点头,敲了敲面前的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一个女声,她问是谁在敲门。庄玉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应棠的家人,想来拿一点她的东西回去。”
里面的人警惕地问:“前几天不是有人来拿过了吗?”
庄玉兰反应迅速:“上次他们收拾得仓促,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门被里面的人打开,一个低扎着头发的女生抱臂在门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打量。
那双没有什么情绪的眸子把她全身上下扫了一遍,才淡淡道:“进来拿吧。”
庄玉兰跟在何苑身后,被她带到一个房间。
何苑站在门口,略微抬起下巴示意她:“就是这个房间了,你这次一次性拿完吧,过几天就转租出去了。”
刚才还沉默的应棠闻言一脸不可置信,她凑到那个女生面前,做出要抓她的动作:“喂,好歹有别人在,你装都不装一下吗?”
很明显,她的声音不会被何苑听见,但好像心有不甘般,应棠继续喋喋不休地念叨道:“你不是说只跟我合租吗?我刚死你就有新欢了,小心我到你梦里来找你!”
庄玉兰看见她面目狰狞地缠着那个女生,默默到房间翻找起来。
这个房间像被清理过一样,基本上除了家具没剩其他物件。
应棠这时回过神来,飘到她身边,说:“我记得我放在衣柜里了,你找找有没有一个袋子。”
庄玉兰下意识回答:“好,我看看。”
何苑一直在门口看她,对她突然的自言自语感到疑惑,问她在说什么。庄玉兰含糊地说:“没什么,我有时候就喜欢自言自语。”
在衣柜最底下的柜子里,庄玉兰找到了一个袋子,她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两条围巾。
应棠说:“对,就是这个,我亲手织的。”
扫视了一下房间,应棠突然指着窗台上的一个物件,跟庄玉兰说:“喔,反正她也不想要,这个也可以一起带走。”
庄玉兰走过去,看见是一个陶瓷作品。
很奇怪的是,明明形状是一个以苹果为底的碗,但颜色却是一半蓝色一半粉色,看起来有点四不像。
她拿起这个碗,对着门口的何苑说:“这个我也可以带走吗?”
何苑把目光集中在她手里拿的碗上,迟疑了一会儿。良久她才无所谓地哼了一声:“你拿走呗,反正这么土,丑死了。当时我就说不要蓝色不要蓝色,她还跟我吵架。”
“她就是很没有耐心,特别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那么急。从小就...”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啰嗦了,停下这个话题,对着庄玉兰说:“你都拿走吧,一件也不要留下,反正她也没想过留给我。”
应棠被她的话气得半死,一直隔空抓她的头发,现在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那种找人索命的恶鬼。
场面一时混乱,而且看何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庄玉兰速战速决,拿着刚才找到的东西就往门口走。
但刚走到门口,刚才一直站在门口的何苑突然追了上来,叫住她。
“那个...”
庄玉兰疑惑地转头,看见那个女生放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一改刚才那幅冷眼旁观的态度,她突然抬头看向庄玉兰,表情有些为难。
她指着庄玉兰手里拿的陶瓷物件:“其他的你都拿走吧,但这个能不能留给我。”
庄玉兰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应棠也不吱声了。
像是感觉有些尴尬,这个女生为自己找补道:“好歹有我做的一半,也是我的第一个陶瓷作品。”
庄玉兰看了一眼应棠,她点点头。
于是她伸手把东西递给了何苑。
何苑拿到之后像是害怕被拿走般,一直把陶瓷碗护在身前,转身朝房间走去。应棠见势跟了上去。
何苑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这个陶瓷碗放在了桌上的玩偶旁边。
应棠一进房间就顿住了,她以为刚才自己的房间空荡荡一片是因为很多物件都被何苑扔了,但现在却全都出现在何苑的房间里。
她那些一直被何苑说枯燥乏味的书,现在被何苑摆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她那些被何苑说让她扔远一点的丑发夹,被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镜子前。
还有她的照片,她们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一起吃饭一起旅游的合照,都被何苑打印下来粘贴在房间里。
狭小的房间全都是她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
何苑垂眼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手里一直摩挲着陶瓷碗,摸的是蓝色的那一半。很突然的,一滴泪落在桌面上,她像是再也撑不住了,无助地抱着这个陶瓷碗泣不成声。
没开灯的房间一片昏暗,回荡着她啜泣的声音。
应棠看她哭得比跟谈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分手那次还要伤心,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但也舍不得离开。
缓缓走到她身边,应棠蹲在她身前,想伸手帮她擦眼泪却这么也触摸不到,只能表情要哭不哭地点评道:“哭得真丑。”
她记得之前她们晚上一起看甄嬛传,看到沈眉庄去世的那一集时都哭了,何苑当时被这一幕深深触动,对着她说:“好闺蜜,要是你死了我也要像甄嬛这样哭。”
当时应棠没当真,还开玩笑道:“那我到时候变成鬼也要来检查一下你到底哭得像不像。”
现在她真的来检查了,但何苑哭得一点都不像。比电视里演的丑多了,一点表情管理都没有。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表情时她还是会想陪她一起哭。
她从身后默默抱着何苑,像她还在时的那样,轻轻抚上她的后背,闭上眼睛。
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庄玉兰默默走到门口。
站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愤怒之下的追问。
她问那个老太太:“凭什么死的是她?”
当时她气昏了头,觉得自己倒霉透顶,觉得对她根本不公平。甚至有些阴暗地想,要是她不走那条路,是不是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她。
但现在她突然很庆幸死的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还有人惦记着。
只有她,已经不会再有人因为她的死感到难过了。
从何苑家里出来的路上,庄玉兰和应棠都很低落。
两人各有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应棠突然对庄玉兰说:“我不想回家了。”
手里还提着她亲手织的围巾,庄玉兰疑惑地看她:“为什么?”
应棠说:“我害怕看见他们完全不在意我,那我会非常生气的,死不瞑目啊。”
“可是你还没回家去看过呢,万一他们很想念你呢?”
应棠固执地摇摇头:“我妈肯定对我很失望,她那么辛苦把我养大,我却什么都没做成,就这样潦草结尾。”
“你不知道,她是一个特别厉害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比一个优秀,反而是我,一直这么没用。”
一向擅长安慰人的庄玉兰第一次说不出安慰的话,应棠这话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死前是不是也是带着对她的失望呢,又是失望到什么程度会狠心地把她一个人丢在世上呢?
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个长椅旁,一个醉汉已经躺倒在椅子上,鼾声震天。
看见一堆空啤酒瓶旁还有一个崭新的,庄玉兰挑起眉地看向应棠:“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喝一瓶没事吧。”
应棠被她逗笑:“没人管得了你,都做鬼了,咱们大大方方的啊。”
庄玉兰做贼心虚,先环顾四周后才把易拉罐拿起来,打开。
“不过你能喝东西吗?”应棠有些不解地问。
庄玉兰一边把酒往嘴里倒一边说:“当然了,我都能碰到东西,那肯定也能喝...”
刚说完,倒进嘴里的酒又原封不动地倒了回去。
她感觉喉咙被堵了几颗大石头,让她失去吞咽的功能。在原地呆了几秒,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应棠。
应棠倒没觉得有多奇怪,很平静地说:“很正常嘛,体质再怎么特殊也是鬼,小鬼是吃不了东西的。”
生命中最后一点的乐趣也被剥夺,庄玉兰崩溃地把酒放回原位。
她不死心,突然毫无征兆地蹲在地上,在应棠的尖叫声中抓了一把草放到嘴里。
嚼嚼嚼,吞不下去。
嚼嚼嚼,还是吞不下去。
看她面无表情地嚼草,和老牛成精了一样,应棠吓得想跪下求她:“玉兰,你别嚼了,我害怕。”
把嚼碎的草吐在地上,庄玉兰气愤地看向应棠:“那我现在除了沾食物一身口水还能做什么?”
应棠宽慰她:“你想多了,你连沾它们一身口水都做不到。”
颓丧地倒在地上,庄玉兰闭上眼睛。
鬼不需要睡眠,也不会感到困,所以应棠也躺在她旁边跟她说着话。
两人就这样聊天聊得非常忘我,全然忘记天已经快亮了。
在天边翻鱼肚白的时候,应棠突然惊慌地站起身说:“不好,快去找一个能遮住阳光的地方,天要亮了。”
庄玉兰颇为自信:“不用,我和你们不一样,白天也...”
话没说完,她感受到有一股诡异的瘫软蔓延到整个身体,整个人像突然化成了一滩水一样,失去所有行动的力气。
脑子越来越迷糊,像被打了麻药,她有气无力地问身后的应棠:“我现在是个什么…形态?”
应棠的声音也虚弱不已,勉强打起精神回她:“类似于,一坨史...史莱姆。”
得到这个答案,庄玉兰卒。
即将升起的太阳把天际染得金光闪闪,云层慢慢变幻着,很快,一颗像油画柿子的太阳长出地平线。
随着阳光越来越强烈,两坨透明史莱姆同时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