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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翦蘼芜(三)

秦淮月红着眼睛,泪光泫然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这是她尚在襁褓里就认识,从小喜欢到大的心上人。可现在他们却成了苟且的,算什么?

晏澄洲无措地伸手,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拢进怀里,低头问:“冷不冷?”

她眼睫颤颤,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披风内,越发显得娇小可怜。

晏澄洲压低了声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抱歉,是我一时不察,害你陷入险境。月儿,你放心,今日的事,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厚沉的披风带着他的体温,沉甸甸地盖在她的身上,秦淮月嘴唇颤抖,鼻子又是一酸。

她终于绷不住情绪,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晏澄洲缓缓抬起手,却又不敢抱她,他害怕惹恼了她,她会再次将自己推开。

发泄之后,秦淮月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恢复了冷静。

“晏筠,没有哪个女子,会容忍自己丈夫身边有第二个人存在。侯夫人是这样,我也是。”

“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再追究你为何投降,你也不要继续为难婳婳了,她于我,于你母亲有恩,先帝做的事,不能算到她的头上。”

晏澄洲瞳孔一缩,慌张地抓紧了她的手:“月儿,你不想要我了吗?”

秦淮月苦笑:“晏筠,是你先不要的我。”

晏澄洲颤声道:“那今后,你打算怎么办?你难道想要一辈子都跟在皇后身边吗?”

秦淮月暗下眼眸:“等江婳年纪大一些,在北雍站稳了脚跟,我就回金陵去,守着你爹娘、祖母的坟。等我老了,就随便找个人嫁了,粗茶淡饭也好,锦衣玉食也好,只要他肯对我好,我就情愿。”

晏澄洲喉咙阵阵发紧:“那我呢?”

秦淮月笑笑:“这五年你是怎么过的,以后就怎么过,你好好做你的靖远侯,只要你平安顺遂……”

“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

他的声音竟带了一丝哽咽:“月儿,你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这么多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要我闭上眼睛,我脑子里就全是、全是血!我爹娘的血,还有晏守川的血,还有安哥儿、祖母,还有你……”

他嘴唇颤抖,说得语无伦次,“你以为,是我有意要负南邺吗?是南邺负我晏家在先!”

晏澄洲目光哀恸,渗着泪光的眼睛极尽哀戚,仿佛下一刻便要支离破碎。

他牢牢扣着她的肩,将她禁锢在逼仄的墙角,两人挨得极近,彼此呼吸可闻,她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那种好闻的松枝味。

秦淮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

明明已经做好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打算,可是看到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会心疼。

晏澄洲拧着她的下巴,强迫秦淮月与他对视。

秦淮月脸上泪水涟涟,贝齿紧扣,将柔嫩的唇咬出了血痕。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癫狂,忽然飘忽地笑了:“月儿,你别想弃了我。”

他松开她的肩,推门而出,跌跌撞撞地融入了黢黑的夜色。

芙蓉院。

晚风吹皱了荷塘内的一池碧水,才露尖尖角的花骨朵头重脚轻,在冷风的倾轧下簌簌发抖。

檐下的青纱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摇晃,映照出女子姣好的面容。

妆台前,贺秋娘拈着针线,正专注地绣着一方藕色的丝帕。她引线的动作十分笨拙,稍不留神,手指便被扎出了几滴血珠。

贺秋娘蹙起眉,将指含在口中,吮了两吮。

银佩心疼地道:“夫人,您这是何苦呢?都这么晚了,不如先歇下吧。再这么熬下去,您的眼睛都要熬坏了。”

贺秋娘摇摇头,倔强地道:“不必劝我,我能绣好的。”

银佩叹了口气。

当年,侯爷被大将军俘至上京,贺秋娘那时候还是将军府的小姐,便一心恋慕着他。大将军宠爱妹妹,舍不得在婚事上委屈她,贺秋娘便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侯爷。

府上人人都知侯爷爱莲成痴,夫人为了让侯爷欢喜,日日苦练女工,可绣了这么多年,还是绣不出一朵活灵活现的莲花。

成婚五年来,侯爷从来没有给过夫人好脸色,夫人一开始还强颜欢笑,后来竟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冷漠,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人却形同陌路,貌合神离。

银佩思绪浮沉,芙蓉院的门却被砰地一声踹开了。

贺秋娘的手蓦地一抖,针尖刺穿皮肉,痛得她轻呼了一声。

晏澄洲脸色阴寒,眉宇间透出一股狠戾,目光晦暗地看着二人。

两扇乌木门被撞得吱吱呀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银佩吓得面色惨白,“侯、侯爷……”

晏澄洲径直向贺秋娘走来,一把拧住她的腕,将她从妆台前扯了起来。

贺秋娘痛得连连惊叫,她咬住牙,细眉皱成一团:“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晏澄洲将她狠狠掼在地上:“贺秋娘!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糊涂!派人推月儿下水,难道不是你干的好事?”

贺秋娘被他推得一趔趄,后脑勺磕在妆台上,菱镜、胭脂、香膏等物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碎得满地都是。

飞溅的碎片刺破了她的颊,一行鲜血顺着颧骨蜿蜒而下。

银佩瑟瑟发抖,双腿跪在地上,膝行到贺秋娘跟前,哭喊着说:“侯爷息怒!夫人在府中这么多年,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有过出格之处,侯爷定是误会夫人了……”

晏澄洲负着手,居高临下:“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贺秋娘一言不发,撑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

换作以前,他稍稍对她说几句重话,她就委屈得不行,一个人能哭上小半个时辰。

此刻,贺秋娘却出奇地冷静。

她抬起手,拿袖子揩去脸上的血,毫不畏惧地对上晏澄洲的眸,冷笑道:“敢做不敢当的人,难道不是夫君吗?夫君既然背着妾与那贱籍女子私相授受,妾气不过,出手教训教训罢了。是夫君偷腥在先,如今,却还要为着那女子来质问妾,这又是哪门子的理?”

晏澄洲额角青筋直跳,一把揪起贺秋娘的衣领,双眼通红:“贺秋娘,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贺秋娘讥诮地笑笑:“理不直气也壮,没想到夫君也有这么不讲理的一天。”

“你住嘴!”

她反唇相讥:“明明是夫君理亏,现在却故作声势,妄图让妾乖乖闭嘴,夫君可是心虚了?”

晏澄洲眼底赤红,眼中尽是血丝,抓着她领口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怎么就,弄得个两头不讨好?

贺秋娘嘴唇颤抖着,盈满水光的眼倔强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开口,偌大的房间内,只剩银佩微不可察的一丝呜咽。

贺秋娘缓缓抓住他的手,口吻带着一丝安抚:“夫君,现在可以放开妾了吗?”

晏澄洲反手掐住她的脖子,直视着她的眼睛,咬牙道:“无论如何,你差点害她丢了性命。来人!”

几个侍卫一拥而入:“侯爷。”

晏澄洲冷冷道:“看好夫人,没有本侯的允许,不许她见任何人,也不许踏出芙蓉院一步!”

贺秋娘怔愣道:“晏筠,你居然禁我的足?”

晏澄洲唰地抽出腰间的剑,毫不犹疑地朝贺秋娘砍下。

银佩吓得尖叫起来:“夫人!”

贺秋娘紧闭着眼,背上冷汗涔涔,只听见耳畔一阵簌簌的风声,刺啦一声。

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晏澄洲的剑终究还是没落到她身上,只是挑破了她的衣袖。刀刃直直地插进砖缝,震碎了贺秋娘掌边的一盒胭脂。

晏澄洲的声音寒彻骨髓,“你给我记着,月儿不是你能动的人,她少一根头发,我便断你一指。若是不信,尽管试试。”

他收起剑,转身出了屋。

身后,贺秋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寒风中一点一点弥散,“晏筠!你不过是我们贺家的一条狗!如果不是我,你坐得上靖远侯的位子吗?!”

她声音凄怆,哭着哭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银佩也跟着哭了起来:“夫人!夫人……”

半晌,芙蓉院的门被无情地合上,将房内女人的哭声尽数挡了回去。

天气转凉,转眼已是初秋。

最近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便是从前颇受皇帝宠爱的刘美人疯了。

半个月前,刘美人的心腹宫女突然失踪,回来时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人陈放在刘美人的卧榻之上,刘美人发现后,尖着嗓子叫了一晚上,第二日便疯了。

另外一件,便是贺太后着了凉。

前几日,贺太后一时兴起,携着几个命妇在御花园赏花。水边风大,贺太后一时不察,受了冻,当日回去便染了风寒。

这几日,金华殿中时不时传来太后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太后生病,那可是整个皇宫的大事,就连贺衍也被惊动了,连夜从将军府的库房中挑选了不少人参、元胶等滋补之物,派人送到宫中。

江婳作为皇后,更加不能懈怠,一连几日都得去金华殿侍奉汤药。

昨夜,太后怜她辛苦,又怕过了病气给她,这才命她回凤仪宫休息一晚。

翌日清晨,江婳和秦淮月熬了清火的百合莲子汤,盛在陶瓮里,亲自给太后送去。

两人行至金华殿前,太后身边的女官通传后,江婳便端着汤进了殿。

殿中的青铜炭盆中烧着银丝炭,贺太后满脸病容,盖着一层锦被,安静地躺在榻上。

江婳端着漆盘,碎步上前,走到太后的榻前,轻声道:“母后,儿臣熬了百合莲子汤,还热乎着,您可要起来用些?”

贺太后将眼皮睁开一线,“哀家现在没有胃口,你先放着吧。”

江婳点头,将汤放在床头边的雕花桌案上。

贺太后眉目慈和地看着她,“孩子,你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江婳有些犹豫,揪着妆花缎宫裙,往前迈了几步。

贺太后看了一眼案上放着的汤,叹道:“你有心了。”

江婳连忙道:“这些都是儿臣应该做的,只要母后早日康复,儿臣就安心了。”

贺太后微微一笑:“好孩子,来,你坐到哀家身边来,陪哀家说说话吧。”

江婳理了理裙子,乖巧地在榻边坐下。

贺太后抬起眼帘,声音飘渺:“哀家病了这么些天,陪在哀家身边时间最长的,便是你。哀家老了,不中用了,估计也没有几天好活。有些话,哀家憋在心里,也只能同你说了。”

江婳抿了抿唇,“母后身体一向康健,此次不过是一点小病……”

“哀家自己的身体,哀家心里清楚。此次风寒,竟拖了这么多天……皇帝,也从不过问,他只怕是一心盼着哀家死。”贺太后苦笑。

江婳不忍道:“陛下兴许是政务繁忙……”

贺太后冷哼一声:“罢了,皇帝毕竟不是哀家生的。若不是皇家子嗣凋敝,这皇位也轮不着他来坐。”

贺太后深深看了一眼江婳,问道:“皇帝待你可好?”

“啊……”江婳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结巴道:“陛下,陛下自然是极好的。”

才怪,除了侍寝,她和闻熙没有任何的交集。

贺太后笑:“你不必在哀家面前说皇帝的好话。咳咳,皇帝看似游手好闲,实际上并非池中物。这些年,他处处受着贺家的辖制,心中必定不甘。大将军这些年身体也愈发不好,等哀家一死,只怕皇帝会先下手为强……咳咳咳……”

贺太后说着,喉咙里便被浓痰卡住,忍不住捂着嘴呛声咳嗽起来。

江婳将她扶起,小心翼翼地给她拍背:“母后,您没事吧?”

贺太后摆了摆手:“哀家没事。”

她擦了擦嘴边的津涎,疲惫地躺回床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对江婳道:“哀家百年之后,宫中必有动乱,孩子,到那时,一定要明哲保身……”

“哀家的话,不可与任何人谈起,皇后,你可记住了?”

江婳打了个激灵,“儿臣,儿臣记住了。”

贺太后阖上了眼,“好了,哀家乏了,你先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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