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
贺秋娘呆坐在檀木雕花妆台前,望着窗外的一池碧叶出神儿。
芙蓉院外凿了一个池塘,里头栽种着各种名贵荷花,红的、白的、粉的都有。
每到夏日,一朵朵荷花自翠叶间亭亭出水,微风拂过,一池荷叶如同碧玉翻浪,熏得满院都是淡淡的荷香。
世人皆道,莲花是高洁之物,出淤泥而不染,亭亭袅袅,不蔓不枝,不可亵玩。
芙蓉、水芝、菡萏、红菱……文人墨客借莲寄情,托莲言志,自古以来,荷花就从来不缺美名。
这样高洁的花,栽在这侯府中,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文人爱莲,是清高耿介,目下无尘;佞臣爱莲,便是故作姿态,附庸风雅。
上京城人人皆知,靖远侯爱莲如命,几欲成痴,不惜花重金从江南采购莲花,移栽至寒冷的北方。
莲花生长在南方,很难适应上京干燥寒冷的气候。为了养好这一池莲花,府上的下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毕竟他们的身家性命可都挂在这上头。
贺秋娘的丫鬟银佩将支摘窗轻轻阖上,小声提醒:“夫人,侯爷来了。”
贺秋娘缓缓转过身来。
她本是明艳大气的长相,眼角微微上挑,眉梢细长,像一柄锋利的匕首,划开清滟滟的雪痕。
可惜她总是敛眉垂首,作温顺状,生生将眉宇间的傲气折损了七分。
隔扇门吱哑一声打开。
晏澄洲站在门外,一片阴影沿着他的侧颜铺开,那双深邃的眸子被阴翳笼住,显得晦暗不明。
他抿住嘴角,提步向她走来。
贺秋娘抿唇,起身理了理袖子,柔声唤道:“夫君。”
晏澄洲淡淡嗯了一声,脱下氅衣,在桌前坐下,语气漠然:“用膳吧。”
贺秋娘颔首,吩咐银佩去膳房端菜。
少顷,下人们端着黑漆雕花木盘,将菜肴端上了桌。
一碗红枣金丝粥,一盘龙眼包子,一道芙蓉鱼片,还有一盘清炒时蔬,皆是清淡的口味。
银佩为二人布好菜后,便退出了屋。
两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地吃着各自碗中的菜。
贺秋娘微微低着头,用筷子胡乱拨弄着碗里的饭,许久也不见她吃进去什么东西。
贺秋娘喜欢重口的食物,可自从嫁给晏澄洲后,她就只能吃这些味道寡淡的饭菜,如同嚼蜡一般。
晏澄洲抬眸,给贺秋娘夹了一片鱼肉,问道:“你这几日食欲不好?”
贺秋娘轻声道:“夫君多虑了,妾的身子一直都是这样,吃不进什么东西,稍微用多了,晚上便会腹泻。”
“可有请大夫看过?”
“看了,大夫说是气血不足,一时半会儿也补不上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夫君不必担心。”
晏澄洲点点头,便再无话。
用完膳后,两人进了内室。
晏澄洲在案边坐下,看昨日廷尉递上来的折子。
贺秋娘独自坐在妆台前,借着青花烛台的光,低头绣着一方手帕。
她选了绛色和白色两种线,在碧色的帕面上绣芙蕖。可惜她的女红不好,不是下错了针,就是把线绞成一团。
晏澄洲的折子翻到最后一页时,贺秋娘的帕子还没绣完,倒是手上被戳出几个口子,渗出丝丝血珠。
晏澄洲看了一眼她的手,淡淡道:“既然绣不好,就不要勉强,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贺秋娘咬了咬唇,点头称是。
“不早了,歇息吧。”
贺秋娘敛下眸光:“嗯。”
明月当空,夜色如水一般漫进了屋子,让人莫名觉得寒凉。
两人躺在榻上,彼此无话。
贺秋娘睁开眼睛,愣愣地盯着头顶上方绣着福寿瓜瓞的帷帐。
成婚五年,晏澄洲每个月只会公事公办地来她院中一两回。虽然次数少,但每一次同他敦伦,贺秋娘都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他就像一匹疯狼,双眸透着嗜血的欲望,报复般地在她身上驰骋,不像是寻求快感,倒像是在进行一场痛快淋漓的凌迟,仿佛要将她大卸八块。
每一次,她都疼得死去活来。绝望之下,她甚至生出一种玉石俱焚的孤注感,她想拿把刀子,先捅死晏澄洲,再捅死自己。
贺秋娘不是没想过和离,然而现实却由不得她。
晏澄洲凭着同这场联姻,将他和贺家牢牢地捆在一起。这几年,贺衍愈发病弱,将麾下大部分势力都转渡给了晏澄洲。二人若是和离,贺家内部必然面临着一场分裂。
再者,晏澄洲与她成婚五年,两人一直没有子嗣,他却从未往这侯府中添过新人,与纳妾成风的北雍贵族相比,晏澄洲倒算是一股清流。
况且……当年同他的这门婚事,是她自己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求来的。
她舍不下晏澄洲。
贺秋娘闭上眼,双手交叠在腹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在等待即将到来的酷刑。
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贺秋娘僵硬地偏过脸来。
晏澄洲背对着她,长发披在身后,如同缎子一般流淌在枕间,呼吸声沉稳而均匀,已然沉沉睡去。
贺秋娘不禁有些奇怪。
不过,晏澄洲没有兴致,对她有益无害。
贺秋娘可不想赶着受他的虐。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光阴迅速,又值初夏,转眼已是五月中旬,凤仪宫内的桃花树次第开放,落英缤纷,花繁似雪,将花园装点得生气盎然。
江婳和秦淮月一起,将铺了满地的花瓣一一拾起,用帕子拢着,再将这些花瓣晒干,做成香囊。
江婳踮起脚,从树上择了几簇怒放的碧桃花,编成个花环,笑着往自己头上戴:“阿月,好不好看?”
秦淮月眉眼弯弯,将脑袋点了几下。
江婳自入宫以来,一直闷闷不乐,难得见她这么开心。
江婳提着裙子转了几圈,又兴致勃勃地在石桌前坐下:“阿月,我也给你编一个吧。”
秦淮月笑道:“奴婢就不用了,对了娘娘——”
江婳抿住嘴角,疑惑地看向她。
“再过十日,就是陛下的十八岁生辰了。娘娘可想好送陛下什么寿礼了吗?”
提到皇帝,江婳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蔫头耷脑地趴在桌上。
“为什么我要准备寿礼啊?他是皇帝哎,肯定有很多人给他送礼,又不缺我一个。”她皱着眉头,一脸苦大愁深。
秦淮月哭笑不得:“娘娘贵为中宫皇后,统率六宫。陛下生辰,娘娘怎么能不送礼呢?”
江婳愁眉苦脸。
说实话,江婳觉得,她跟闻熙一点儿也不熟。这半个月来,她只在侍寝的时候,还有那天在金华殿的时候见过闻熙,其他日子,她连他的影儿都摸不着。
每次跟他做开枝散叶的事,她就没有一次不疼。闻熙来凤仪宫中,她面上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背地里却恨他恨得牙痒痒。
一想到他过生辰,她还得费尽心思给他准备一份寿礼,再装模假样地说上一堆吉祥话,江婳就觉得自己好虚伪。
秦淮月打断了她的思绪:“娘娘想好要送陛下什么寿礼了吗?”
江婳托着下巴,嘟囔道:“唔,皇兄不是给我准备了很多嫁妆吗?我记得那个什么……嵌翡翠的琉璃屏风,还挺不错的,就送那个好了。”
秦淮月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陛下什么稀罕物没见过,送金银珠宝什么的,肯定落了俗套。”
“那你说送什么?”江婳斜睨着她。
秦淮月道:“给陛下送礼不在贵重,而在心意。娘娘的绣工极好,不如就给陛下绣一幅寿图,寿宴当日呈上去,陛下肯定欢喜。”
江婳哼了一声:“我知道,可是我懒得绣。”
皇帝那么讨厌,她才懒得在他身上花心思呢。
与其自己劳心劳力,还不如送个现成的屏风来得划算。
秦淮月:“……”
五月十六日。艳阳高照,春和景明。
皇帝的生辰宴设在太极殿中,近侍赵椿领着几个小太监,站在殿门外接待前来赴宴的官员和女眷。
近来太后身体抱恙,一直在金华殿中养病。皇帝并非她亲子,今年又不是整寿,她自然不会拖着病体来给他庆生。
太后不来,贺衍干脆也称病,在府上休养。这两人不来,其他朝臣便也见风使舵,都纷纷向皇帝告假,是故今日来太极殿贺寿的人并不多,只陆陆续续地来了几十个大臣。
大殿里十分空旷,闻熙端端坐在金漆銮座上,唇边噙着一抹笑,深邃的眸光不动声色地在前来贺寿的宾客身上逡巡。
殿外的赵椿尖着嗓子叫唤了一声:“皇后娘娘到!”
闻熙抬起眼帘,只见一个雪肤红衣的美人提着裙摆,款款迈进了殿中。
江婳今天穿了一身绯色缠枝宝瓶花锦缎宫裙,腰系金红两色流苏垂绦,头上斜斜插着一支红玉滴珠凤头金步摇,乌发如云,绛唇似樱。
她眉心用朱砂描着一朵梅花,既端庄大气,又不失少女的娇媚。
闻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他微微挑起眉梢,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江婳偏过脑袋,选择直接忽视掉他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径直向他身边的凤椅走去。
秦淮月紧随其后,在两人不远处的抱柱下站定。
闻熙瞟了她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殿外又报:“顾美人到——”
江婳好奇地向前方看去。
顾妧年纪大概十四五岁左右,一双眼睛乌黑莹润,眼尾稍稍下垂,两颊粉腻饱满,看起来很是娇憨。
闻熙眼睛一亮,笑着向她招手:“妧儿,到朕身边来。”
顾妧慌张地抬眼,怯怯地看向凤椅上的江婳,双手在身前扭绞着,“陛下,这,这不好吧……”
只有皇后才能和皇帝平起平坐,她一个美人,若是坐到了皇帝身边,岂不是坏了规矩?
“无妨,让人再添一张座就是了。”闻熙毫不在意地道。
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很快将一张黄花梨案抬了上来。
顾妧的脸染上一抹绯红,微微敛着眸,不敢抬头看上首的江婳,慢吞吞地向闻熙踱去。
江婳倒没有在意顾妧的失礼。
顾妧比她早入宫一个月,在宫中颇为受宠。听说,皇帝一个月有十余日都是宿在她宫中。
想到此处,江婳不禁对顾妧投去了同情的眼神。
就闻熙那个莽汉,跟老牛犁田似的,她得多受罪啊。
闻熙亲自扶着顾妧在案前落座,对一旁的太监道:“开宴吧。”
殿外却响起赵椿不合时宜的尖声,这回却带着些许怯意,“靖远侯到——”
江婳瞪大了眼睛,顿时如临大敌,下意识看向一旁立着的秦淮月。
秦淮月眸光轻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骤然起了波澜。
贺秋娘穿一身金线绣海棠花月华裙,将手搭在晏澄洲的小臂上,虽然脸色苍白了些,在华服金饰的堆砌下,却丝毫不显气弱。
晏澄洲神色淡淡,薄唇绷成一线,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殿中。
一时间,殿内众臣的目光纷纷投向这携手并行的两人,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