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钰放下手中书卷,并未直接回答。
“你很在意他么?”
“在意。”
“为何?”谢凌钰静默一瞬,“你们这些年相见并不多。”
“血脉亲情,”薛柔嘴唇动了动,挣扎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阿娘过得并不好,她最在意的便是王家,我不想让她难过。”
她幼时不懂为何阿娘总愁容满面,后来才知晓,或许阿娘一直后悔。
后悔嫁给薛兆和,后悔连累一贯中立的母族支持薛家。
姑母和父亲以为她不懂,其实薛柔明白,皇帝启用朱衣台办此案,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是因为,王家年轻一辈中,王伯赟最支持太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数次上书提议同南楚交好。
倘若大表兄死了,母亲会自责,若不是她一意孤行,或许王家仍是陛下眼中的忠臣、纯臣,而非太后一党。
那么,纵使大表兄支持太后之策,也不过是就事论事,可以饶恕。
帝王眼中,一旦臣子有了旁的立场,做的一切都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薛柔希望皇帝能饶过大表兄一次,贬为庶人也好,永不为官也好,只盼留他一条命。
“陛下,方才他说不知那人是细作……”
“他说不知,便是不知?”谢凌钰打断她,语气强硬到令她猝然噤声。
待入式乾殿,皇帝将案上的信给她看。
薛柔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看见“五月帝至华林苑”。
如今才四月。
谢凌钰抽走她指间信笺,“朕欲五月携南楚使臣前往华林苑,一睹大昭男儿英姿。”
有些特产需扶风郡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若非截到这封信,皇帝本想按兵不动,看看那细作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谢凌钰很恼火,他的行踪被轻而易举探究,就因为手下大臣为美色所惑。
薛柔不知该如何描补,华林苑曾是大昭高祖所建行宫,用于围猎练兵,占地足有五十余万亩。
她后背冒出层冷汗,今日通风报信帝至华林苑,下次会不会是苑中有多少士卒?
意识到问题究竟多么严重后,薛柔几乎毫不犹豫跪下。
“陛下恕罪。”她顿住一瞬,“连大嫂也不知细作存在,远在京城的王氏众人更不知。”
有了这封信,大表兄究竟知不知情已经不重要了。
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薛柔说完,便抬眸看谢凌钰的反应。
仿佛是她的幻觉,怎么陛下反倒更不快了?
“起来说话。”
谢凌钰心口一股郁气不上不下,盯着她乖巧垂下的头颅,只想现在就砍了王伯赟的脑袋。
看她不动弹,谢凌钰道:“朕本就不欲迁怒旁人。”
得此承诺,薛柔站起身,听见少年凉如秋水的声音。
“不必动辄跪下。”
薛柔腹诽,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装模作样,暴君都是这样,嘴里说着何必见外有话直说,若真不跪,恐怕又要心里记她一笔目无尊卑。
“陛下,礼不可废。”
“阿音何时这般守礼?”
谢凌钰又一次想起甘芳园内,眼前少女笑着说出大胆言辞。
面对王玄逸时,她可从来不知何为礼数。
薛柔低下头,内心再一次腹诽,谢凌钰总是这样,不是沉默就是不阴不阳讽刺。
要不是……要不是他乃当朝天子,她早甩脸子走人了,才不要搁这窝窝囊囊站着。
薛柔越想越气,越想越抗拒以后进宫做他后妃。
若是日日对着这张脸,她不如跳进太液池算了。
也不成,自己若死了,阿娘该有多伤心,还有阿弟,他们许久没见面了。
还有姑母,还有疼爱自己的胡侍中……
薛柔越想越忽略一旁的皇帝,直到谢凌钰慢悠悠问:“在想什么?”
“……在想那细作。”
谢凌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已死之人,想她做什么?”
薛柔猛地抬头。
死了?是受不了严刑逼供还是自戕?
仿佛猜中她所想,皇帝看着她眼睛,“她被捕当夜,便咬舌自尽了。”
薛柔有些着急,“她可曾留下什么供词?”
“并无。”
谢凌钰脸色不变,想起顾灵清提及,那细作死前不忘将王伯赟摘出来,干干净净。
“明白了,”薛柔抿唇,有些垂头丧气,“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陛下还是先歇息罢。”
谢凌钰看了眼殿外,还未到用午膳的时候,他歇息什么?
就算想走,也用不着这般敷衍。
皇帝第一次有被用完就扔的感觉,就因为在他这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薛柔便毫不留情要抛下他。
哪怕是太后,还要跟皇帝多说几句场面话呢,她倒好。
皇帝气极反笑,一把握住少女手腕。
薛柔的身量看着纤细,手腕却并无硌手之感,触手软而细腻的感觉叫他立马松开手。
他的手有些发麻,掩于宽大袖口中轻轻甩了下。
手指无意识蜷缩,指尖轻轻碰着掌心。
这一动作落在薛柔眼里万分刺眼。
她气得暗暗咬牙,姑母还觉得皇帝待她不一般,哪里不一般了?看他避之不及如躲蛇蝎的样子。
就算嫌弃她,也不至于当面这样。
倘若是表兄王玄逸,肯定脸红到耳根,一双眼含情脉脉看着她,磕磕巴巴找话,说什么“表妹最近可还缺什么镯子”。
哪像皇帝,臭着一张脸,仿佛摸她一次,是他吃了天大的亏。
果然,谢凌钰语气很奇怪,让她想起春寒料峭时江面冰棱。
“此案细节,你莫要告诉外人。”
薛柔应下来,走出殿门便瞧见皇帝身边的李顺。
此人自幼跟着皇帝,少时因冷面无心独来独往闻名宫内,也因此躲过太后的眼睛。
最近两年,倒是圆滑不少。
李顺与薛柔也算相熟,见她时微微躬身行礼。
“李中尹……”薛柔颔首,顿住脚步有些犹豫不决。
没跟平常一样,连名带姓称呼他。
李顺忽然心里发怵,不知道这位祖宗又要干嘛,是看中了他身上的宫外小玩意,还是要他堂堂天子近侍帮她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比如去尚食居拿饴糖。
“薛二姑娘,太后上回特意提点奴婢,饴糖不宜多食,恕奴婢不能再帮你。”
薛柔有些无奈,“不为此事,这几日……若逢陛下心情尚佳,能否告诉我一声?”
李顺脸色骤变,“此事奴婢万万不能答应!”
他甚至吓得退后两步。
给薛柔拿些吃食,不过小事,可透露天子行迹,那是死罪。
当初陛下因这事杀了几十个奴婢,都是太后眼线。
长乐宫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照旧安插宫人。
李顺想起那日式乾殿前的血,忍不住脸色苍白,如腥气犹在鼻尖盘桓。
“我并非有意窥探,”薛柔轻叹口气,“李中尹不必现在便答应,我只是见陛下近来公务繁忙,想让他高兴些。”
李顺不信,简直睁眼说瞎话。
他在这儿当差多少年了,薛二姑娘来时一副奔丧脸,走时好比升官发财。
也就长大些后知晓遮掩一二。
叫皇帝高兴?她别把皇帝气出病便是谢天谢地。
陛下每回瞧见薛二姑娘,都心情不佳,偏偏还要见。
李顺扯了扯嘴角,含糊应下,若往后薛柔问起,他便说事多忘记了。
好不容易送走这位祖宗,李顺进了殿,安安静静侍奉在一旁。
他给皇帝添墨时,瞥见少年唇角一丝笑意。
再一瞧,陛下今日有雅兴,在画一幅山水图。
李顺琢磨着皇帝心情应当还好,将方才殿外的事润色一遍说与谢凌钰听。
谢凌钰放下笔,习惯性拿起帕子擦手,顿了一下将帕子扔回去。
“怎么换了料子。”
李顺以为皇帝不快,连忙回应:“这是辽西霸州送来的料子,软一些。”
“知道了。”
李顺愣住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回应薛二姑娘的事,陛下并无不快,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
颐寿殿。
“太后莫要着急。”薛兆和劝道。
“我不急,倒是你,”太后凝神看了眼弟弟,唤宫人过来,“给尚书令递张帕子擦汗。”
薛兆和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太后,梵音迟迟不归,会不会出了事。”
“你胡言乱语什么!”太后脸上浮现怒容,“你是她阿翁,怎的日日不盼她好,陛下待她以殊荣,你却向着静宜,终日撺掇她邀宠争后位,你以为我全然不知?”
胡侍中默默上前,给太后斟茶。
“臣并无此意,”薛兆和被斥责到抬不起头,“可是阿音一贯不知晓分寸,臣不欲她与陛下过多亲近。”
“尚书令,”太后声音冷冷的,“皇帝不是洛阳世族子弟,由得你择婿般挑挑拣拣。”
有些话,她作为母后能说,尚书令却不能说,哪怕他算皇帝名义上的舅舅。
她闭了闭眼,这些年她权势过盛,压得其余辅政大臣抬不起头,尚书令更是总揽尚书台三十六曹,主理税法田亩改革等一切事务。
她这个弟弟,有些飘飘然了。
“你不为阿音与阿珩想,也为薛仪想一想,陛下不会喜欢不识时务的国丈。”太后越说越心浮气躁,频频望向殿外有无那道熟悉的身影。
“臣明白,”薛兆和嘴唇动了动,“臣并非不为阿音想,太后误会臣了。”
他声音低低的,“都是臣的儿女,岂会全然不在意,只不过……”
“行了。”太后有些不耐,让他住口,“莫说空话。”
须臾,殿内进来一人。
“姑母,我回来了。”
薛柔走到太后身边,特意转了一圈给她看,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污渍血迹,叫她放心。
她一双杏眼看着太后,仿佛要同姑母商量,又仿佛寻常人家的孩子告诉父母,自己做下了一个决定。
已经想好,不可改变的那种。
“姑母,我想试试一个法子,让陛下从轻发落大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