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府从未有过如此忙碌的清晨。
下人房里的汉子们梳了油头,换上了前些天刚分发下来的新布鞋,还拿出各自只在盛大年节时上身的、洗得发白的大马褂。丫鬟们也各个抹起了桂花油,脸蛋子上搽了香粉。百来号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邱府大门前,
酡颜般的晨曦照出五位太太各具风姿的礼服旗袍,她们也都盛装打扮过,从三更天起就沐浴焚香,清洗尘垢。只因老爷的家书半夜传入府中,说自己明早即将抵返邱府,请府中众人准备迎接。
沈素秋站在太太堆里,看着温灵百无聊赖啃着指甲。她新染了蔻丹一天一个色,不喜欢就换了,和她的人一样,干脆得没有一点留恋。
三太太雪樵一身素白,银得发亮的真丝软绸衬出她的纤态。可惜她的面色是严峻的,乃至冷峻,看向空无一人的街口,像在忐忑地迎接一场战争。
而二太太和大太太要从容得多,她们像是已经适应这片土壤的气候和脾性,也无惧即将来到的邱守成。尤其大太太如芸,对丈夫的来去近乎一滩死水地平和,沈素秋看在眼里,暗暗佩服她的心境。
日照当头,太阳一寸一分地偏倚到头顶,即使不时有飗飘掠过,也难免有些燥热。
众人直愣愣地看着安静的门前大街,彼此脸上有了疑色,不肖半刻,四太太温灵站不住了,嚷嚷着要回房休息。
刚抱怨完,转角口跑近十余匹快马。马上坐着些宪兵模样的男人,领头的那个如芸认得,是西南商会徐总督手下的张少尉,也是这次同老爷一起去湘西进货的精兵随从。
一行人大马金刀地别着洋枪站到了各位邱府人跟前,走在最前头的张少尉见到大太太如芸,弯腰做了个揖。大太太问,老爷呢?
张少尉不紧不慢地讲,“老爷还在距离县城八十余里的姑娘坡,如今城外饥民泛滥,那起子乱贼四处造反,为了争夺粮食,抢烧劫掠,连下榻的旅店也遭了他们的荼毒。老爷被困在姑娘坡一位商会同僚的偏宅中,暂且安全。又怕各位太太们担心,驱我漏夜进城,快马加鞭,先给各位太太报个平安。”
众人心中略微安定,又听少尉讲:“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夫人亲自料理。”
他拍了拍掌,后头兵差将马车上的箱子悉数抬了下来。这时沈素秋才看清这群人身后还跟着长长一串马车,马车里都有四五只这样的箱子。每只箱子打开来,全是白花花的大米和金灿灿的新麦。
下人堆里忍不住发出“哇”地一声惊叹。
张少尉满是自豪道,“邱老爷说了,现在粮比金贵,他拼死拼活从湘西运来的粮食,可不能让那些饥民抢了去。暂居姑娘坡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姑娘坡破,将会损失惨重。于是让我先将这批粮货送到邱府,请夫人亲自开仓,将它们放进地室,宪兵队会拨人日夜看守,也请太太在府中择选些年轻壮仆,守好这批粮货。”
他摸了摸身后的马,满脸带笑:“不怕夫人笑话,进城怕被那群饥民盯上,我特意用了马车驮运,而非牛骡。对外谎称车里坐着的是人,而不是粮。谁又能想到,只有人才能坐的马车,粮也坐上了呢?由此可见,现今世道,人不如粮。”
大太太如芸接过老爷的亲笔密函,确认的确为老爷手笔,且含带一枚两人大婚时互送的锦囊玉佩,一改先前的满脸警惕,笑盈盈地邀请少尉进府里说话。
一群人坐在堂屋,奉上茶水糕点,张少尉脱下制服,又将腰里的枪摘下,放到了桌上,脸色比刚刚在门口随和了许多。
“邱家不愧是名门望族,看着这满屋子男女老少,一个个庄严肃穆、有板有眼,还得是夫人治家有道。”
这都是些场面话,如芸随意听听笑笑,没接他话茬。
张少尉又看了看坐在对面几位姨太太,各有各的风姿,他像是想到什么,扭头对厅上的傅如芸道:“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老爷这次差我来,不仅为了运粮,也给各位太太们都带了礼物。”
说着命人捧进五个大小不一的匣子,按大小依次交付到各房太太手中。
“我就知道.......”温灵第一个摆起了脸色,捏着手里的那只正阳绿手镯,看了看,扔到了桌上,“就知道心疼三房。凭什么她就是帝王绿.......死老头子就知道偏心!”
众人将埋怨听到耳朵里,却都不做声。
沈素秋看了钟雪樵一眼,见她握着那只帝王绿,兴致恹恹,吃午饭前,钟雪樵差人将帝王绿送到了造梦轩。
“那样名贵的东西,你送给她做什么?”沈素秋不理解,“就算你不爱财,那可是帝王绿,我听说大房年轻时也有一个,还没你这个这么大。”
“你没听少尉说吗?”雪樵满不在意,“如今世道,粮比金贵。你别看府里现在吃好的和好的,要哪天咱也闹饥荒了,什么金石玉器都还不如一碗大米饭来得实在,她喜欢那就给她,何必在这种事上费心?”
沈素秋觉得她所言有理,越发佩服雪樵洞察世情的能力。先前她对邱婉凝的那一番话就已让自己刮目相看,现在听她说起这些,更加自愧弗如。
夜里大房难得喊了各房去她那儿听训,平日有什么事都只在白天宣召,沈素秋不敢怠慢,第一个赶到了宛陶居。
随后二房三房匆匆赶来,凤霞眼中似有泪光。
四房人先是等了一会,迟迟没等来温灵,便也作罢。
如芸和声道:“白天少尉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府里要开仓屯粮。宪兵队的人也要入府扎守,只是他们只有白天在,天擦黑就要回兵营。夜班人手,还需推选出个合适人选。”
见各房都没什么反应,如芸自顾自道:“老爷的亲笔函我已经看过了,兹事重大,一般人他信不过——”
话说到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我觉得他不太行,”沈素秋一口否决,“太太忘了,他当初回府,就是因为吃不饱饭。如果派他去看守粮仓,那等于放虎归山,鬼知道他会不会偷藏粮秣,中饱私囊。”
傅如芸似乎对沈素秋这番话十分认同,看来先前的五十戒尺颇具成效。她想看到的就是这样大公无私的关系,不掺杂任何眷恋,一心只为邱府考虑。
殊不知,这一番看似拒绝和贬低的话里,也有沈素秋别样的私心。
看守粮货看似油水丰厚,实则也是个烫手山芋。他周铁生吃不饱饭可能偷吃,那府上其他吃不饱饭的人难道就不会偷吃了?如若真有人偷粮、被宪兵队的人发现缺斤少两,那么问责的肯定是看守粮仓的人。她给周铁生投否决票看似是为他拒绝了一个肥差,也是想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算是死,他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
别人谁也不配。
“可谁让老爷点名要他呢。”如芸抽出一口冷叹,“我跟你一样,都不大喜欢他。但老爷的性子大家也知道,轻易不相信人。难不成让我们几个女人半夜挑着灯笼守粮仓?那要真遇到贼人,可就真成笑话了。”
“我觉得,周相他可以。”雪樵看了眼沈素秋,递出个“你信我”的眼神,“老爷看人的眼光,那是毒火里淬过的。你们忘了当年他捅死那匹汗血宝驹的事了?试问有几个仆人情急当前,能够不顾性命地保护东家安全?他既能舍命相护,肯定也绝非贪图蝇头小利之人。怕他偷粮,那就额外多给他批些日用吃食就好了,他额外多一份守夜的差事,消耗得多,吃得自然也比别人多,也算是老爷夫人的恩惠了,你们觉得呢?”
傅如芸眼中流露出赞许,她隐约有些埋怨自己忽略了这个三房,平时看着冷冰冰的,偶尔说出些话来倒是在理。
见要商讨的事已经敲下定论,如芸也无意再多留各位。她正要叫散众人,却见适才一言不发的凤霞已泪流满面。
沈素秋和钟雪樵也有些懵了,要知道,平日里商讨家事,二房是最热情的一个。今天一句话不说,还哭上了,身为大房的如芸忙差人送上帕子给她擦泪。
“到底怎么了?”如芸看她这般伤心,抬眼叫散了其他不相干的仆人。
只见凤霞哀哀戚戚道:“午后姆妈来报,景明和景和又发烧了,来来回回十多天了,再这么烧下去,脑袋都要烧熟了.......”
她越说越难过,伏在如芸肩头,痛哭起来。
“还没好吗?”
沈素秋想起先前凤霞让自己帮忙埋人时提到一嘴孩子生病的事,那时她还以为是二房故意托辞,竟没想到这是真的,还烧了这么久,真是罪过。
“郎中请了□□回了,具体什么病也说不上来。回回喂下药刚见好,不到半天又烧起来.......我这个做娘的实在没办法了.......”
“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说?”
如芸有些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
“走,带我们一起去看看。”
四房人领着十来个丫头婆子,打着七八盏灯笼,往景明景和所在的居所赶。沿途妖风四起,后花园里群芳乱簇,碎花叶子铺了一地,更显阴凄。
傅如芸揽着凤霞的手,一边哄慰着这位伤心的母亲,一边快步往池子那头赶。
结果途经一处门楼时,听到一阵异响。
那是男女欢爱的呻.吟,极柔,极媚。
众人身上立刻挑起一身冷汗,大太太如芸面色涨紫,听得门楼另一侧的温灵莺歌燕语道:“难为你每天来找我,你慢点脱,看我这回不把你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