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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捧麦

“那是当然。”

如芸面不改色。

“我向来不刻意针对谁,万事只求一个公平。”

沈素秋又说:“那烦请夫人恩准,一样让我来掌刑。”

她眼里有了杀心。

傅如芸擦了擦嘴角,又抿了口茶,纤手微抬,沈素秋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重新接过管家爷手上的戒尺,一步步朝那些爷们走去。后来的事其余人都不太愿意回忆,包括沈素秋自己。

........

........

踏入大太太的宛陶居时,傅如芸正和管家爷说话。见沈素秋带着一身藏红花油气味站在院子中,她叫退了管家,将她请进了屋里说话。

“今天的事,我特意来找太太谢恩。”

沈素秋扶着自己发酸的手肘,抡了一下午戒尺,连藏红花油都无法缓解肌肉的疼痛。

“谢我?”傅如芸笑了,挥手请她上坐,“不应该是怪我吗?”

“夫人并非好事之人,”沈素秋读书不多,却保留了父亲沈看山身为读书人的口癖,说话文绉绉的,像是旧学堂里的国文老师,“今天夫人让我给周相[1]上刑,是为了提醒我,老爷回府在即,许多事情,做狠做绝,才能免去老爷疑心。”

“你倒是聪明。”

傅如芸笑了笑,示意下人将一早备好的药油、绷带等呈了上来。

她说:“上次回信中,老爷已经知道他回府的消息。心中喜悦,却也多猜忌。他清楚你跟周铁生从前的那些事,当初将他赶出府去,也是怕你们藕断丝连。现在他回来了,你也嫁进府里三年了,彼此的温情旖旎应该都消磨得差不多了。可老爷心里还是忌惮,信中特意让我看好你们两个,别又眉来眼去,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沈素秋深深低着头,只觉身负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虽不是几房太太里最貌美的,也不是最得宠的,但在老爷心里,还算是有些份量。”

傅如芸说这话时,表情无波无澜,仿佛夫妻情爱于她而言,早已是老宅墙头的一抔死灰,被扫去了,也无关痛痒。

“这男人呐,要真爱女人,往往有两种表现。”

她捡起一颗罗汉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一种是明面上的爱,轰轰烈烈,锣鼓喧天。把女人当军功章,挂在心口上,走哪都恨不得炫耀和展示,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穷尽一切手段让别人知道那是他最爱的女人,爱护她,就像爱护那些荣耀的勋章,放在考究的玻璃柜子里,日夜擦拭,轻揉慢挑,手拿把掐,当眼珠子般来疼。”

“恰如老爷对温灵。”

傅如芸一声苦笑。

“还有一种,是背地里的爱。得不到,却又想要。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深藏在心里。比之军功章,这样的女人像是压箱底的旧画报。每个男人一生中只会记得一张旧画报,他们对着画报上的女人,极尽肖想,把他们所能想到世界上所有的风流绮梦都承载在那张画报上。

可画报终究是死物,不会对自己动心,上面的女人更不会从纸里走出来。他们往后人生中或许会遇到很多新的画报,纸质更好,印刷更漂亮,可再怎么样,都比不过最初的那张。他们生病时、放空时、伤心沮丧时,还是会怀念那张旧画报,因为得不到就是最好。”

“恰如老爷对雪樵。”

沈素秋懂了。

“说这么多,”傅如芸对窗空想,“那么你呢?素秋,你觉得你在爷们心里,是军功章还是旧画报?”

“是冰糖。”

沈素秋笑了,露出女学生一样的好颜色。

“我觉得.......我是一袋冰糖。”

“为什么是冰糖?”

“因为冰糖它纯粹、不掺杂质,看起来像冰块,却又比冰块甜。”

沈素秋想起和某人初识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不过和他只是六七八岁的孩童。为着养父的过去,周铁生遭到村里孩子的排挤。那时她下学时常看到他被一群娃娃搞花觉[2]。他们拉着周铁生的衣角,叫他“小瓜皮”,那个修鞋的,是老瓜皮。

大瓜哺小瓜,小瓜吃大瓜,他们都说,周铁生晚上和老子睡一个被窝,用嘴巴帮他老子解决。

这样荒唐恶心的传闻自然次次激怒年轻气躁的小铁生,他跟那群娃娃们打成一团,从田间打到沟里,从白天打到黑夜。

有一次,他输了,被六七个娃娃拖进泥坑里,他们朝他身上撒尿,命令他像服务他老子那样,用嘴巴服务他们。小铁生气不过,冲上去打得更凶了,结果是他被那群人扣烂了好大一块皮,最重要的是,他们撕烂了鞋匠给自己精心缝制的褡裢。

他不敢告诉老瓜皮,小瓜皮在外不争气,才做好的新褡裢,刚戴在身上没两天就被扯成了碎布条。小铁生踩着月亮,坐在麦垛下哭,他拿着借来的针线,学着鞋匠的手艺,想重新补上。

哭声吵醒了在睡懒觉的沈素秋。

她叼着一根麦穗,看着男孩湿润润的大眼睛,追问事情经过。第二天由她和哥哥护送小铁生上下学,回家路上,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群闹事的娃娃。

于是两方数量悬殊的人马开始孩子间的激斗,沈素秋拿着石头,朝那些男孩脸上划拉。她在三人中身板最小,却出手最狠,打得那些小娃各个叫祖宗奶奶。兴许是受到女孩的鼓舞,周铁生也发挥出了超乎过往的实力,他和个头差不多的沈临春一起,把那些人打得呼爹喊娘,哭着逃走了,从此再也不敢欺负自己。

从那以后,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对子。

为了安慰先前被打还被说成小瓜皮的周铁生,沈素秋从母亲沈赵氏的柜子里,偷出一袋冰糖送给了男孩。

她以为铁生会和自己一样,钟情这种冰冰凉凉、甜甜蜜蜜的偏食,那是她觉得人世间最难得的东西。

可收到冰糖的铁生却面色凝重,他满是害怕地把那袋冰糖推了出去。糖块掉进垦沟里,被水冲得一干二净,沈素秋骂他不识好歹,这么难得的偏食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他还这样浪费。

那时她还不知道铁生被拍花子勾走的事。

后来知道了,两人已私定终身。少男少女已经长大,彼此都发育成了浑圆饱满的身躯,都拥有熠熠不熄的眸光。他们在村子四处无人的角落里欢乐,事后沈素秋抱着他,满是娇羞地听男人讲他过去的故事。那时她才知道,周铁生小时候因为贪嘴冰糖,上过拍花子的当。

他对冰糖又爱又怕,乃至多年后,都觉得女人就像冰糖,是像祸端一般让人又上瘾又惶恐的存在。

月色娴静如水。

周铁生艰难地在炕上翻了个身,他被打得猪头肿脸的,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冒着虚汗。

毛五掌着油灯走近炕前,将那十几瓶药油、绷带悉数放在矮脚桌上。他让男人把嘴撅起来些,像猪屁股那样,为他小心点涂。周铁生忍着药油的刺痛,身上汗流如瀑,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裳。

“这都是大太太赏的,”毛五声如水漏,总有种断断续续的感觉,“她仁心妙善,不忍你留疤,明天天亮记得去谢恩。”

周铁生撅着嘴,看到那些瓶瓶罐罐间摆着几粒白色的冰糖,亮如碎星。

“疼吧?”毛五拿起一颗冰糖,塞进他嘴里,“疼就吃糖,甜能祛痛。”

“这也是大太太赏的?”

他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

“是。”

毛五笑了,给了他一抹脖子。

“你个臭小子,有糖吃就傻笑。傻笑个啥子劲?”

周铁生体觉瞬间痊愈了,什么嘴淤,什么脸肿,通通没有了。他像吞了太上老君仙丹一般,感觉全身充满了牛劲。

“涂了药就别乱动。”毛五替他拉好被子,颤颤巍巍地拿着托盘走出门去。

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背影,周铁生又想到了死去的父亲。

他夜里还是没忍住,冒着再次受刑的风险,钻进了沈素秋的霞飞苑。

“素秋,”他躬在窗外,知道某人没睡,“你送我冰糖,我欢喜咧。”

他嘴还是肿肿的,说话吐字有些浑重,更显得憨傻。

“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没事,你别为我担心。”

里头安安静静一片,这种过分的安静,反而验证了有人在有意地克制。

“我不能待太久,”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只跟你说最后一句。”

“当年的事非我所能掌控,我是人,不是神。我没法像话本里的二郎显圣真君一样,手眼通天地庇护你。”

“你恨我、怨我,我都领受,只是你别对自己置气。”

周铁生摸了摸肿胀的嘴唇,消了一些,但没完全消。

有一些爱,但又没有完全爱。

“你要气不过,就像今天一样打我,我只是被你打了嘴,你还可以打我身上,打我腿,打我屁股.......我屁股大,你可以换着地方,分好几次打.......”

他絮絮叨叨,乐此不疲,早已超出一句话的范畴。

“好了,我走了,你睡吧。”

周铁生挠了挠头,蹿进一丛草里。盘算着是原路返回还是另寻路线。

只听“吧嗒”一声,从窗里扔出一块布。

男人匪夷所思地爬过去将那布捡了起来,揣在了怀里。

他没工夫思索,一路潜行飞奔到安全处,又确认了一番四下无人后,借着月光,抽出了那块碎布来细看。

是他儿时的那块褡裢,那个被扯烂的破褡裢,鞋匠给他缝制的褡裢。女人用细密的针脚替他修补得焕然如新,内衬里还纹上了别致的水云纹,外头是两只小老虎的图案,一只只有三只脚,一只有五只。

周铁生小心藏好,头也不回地奔跑在月色里。

晚风醉人,他有点想哭。

“铁生。”

背后有人叫他。

男人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站在月亮下,对着身边的男孩说:“上了学堂就要有好褡裢,你把你那个破的先给我,我给你补补,补好了还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搭在男孩肩上,“这个你先用着,我缝得不好,但也能先顶一阵子。”

男孩听话地点了点头,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心想,真丑,还不如我自己缝的。

过去这么多年,怎么缝得还是这么丑呢?

男人拿着失而复得的褡裢,对着霞飞苑的方向瘪嘴笑了笑,他擦去眼里一点吝啬的光,扭头溶进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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