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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捧麦

沈素秋脑袋“嗡”地一声,感觉世界都空白了。

“素秋?”

雪樵轻声唤她,“大太太叫你呢。”

她悄悄用手推了她一把。

沈素秋倏地回神,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戒尺,咬了咬唇,接了下来。

“理按邱府家规,先起挑头的,须掌嘴五十戒尺。”

老管家看出端倪,这是大太太和六太太在斗法,行刑之前,不忍又向如芸确认了一遍。

“不关铁生的事!”爱徒心切的毛五冲出人群,跪在众太太跟前,哐哐磕头,“求财东开恩,饶过他这一回,等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不让他再搞这些猫毬狗毬!”

周铁生一字不发,死死盯着沈素秋,他倒有些期待,这个水煮蛋一般的女人会不会真的舍得痛打自己。

正思量着,毛五一把按住他的后脖子,用力往地上埋。

“快跟大太太道歉!快,让她们饶你一命!”

如芸捂了捂面,看向一旁迟迟不见上前的沈素秋,呼斥道:“还不去打?!”

沈素秋手持戒尺,顶着跛足,缓缓上前。

那只被裹藏在绣鞋里的金莲小脚此刻成了一种绝佳的掩护,仿佛她的迟疑并非内心的踯躅,而是生理上的拖累。可大房让自己掌刑的原因也不难猜,傅如芸不是心肠歹毒、没事找事的人,她一定是从下人嘴里听到了些什么,借此敲打自己,也让受刑的周铁生收起那些不该动的贼心思。

“我不怕疼!”

好一张硬嘴,好一副硬骨,刚刚和周铁生肉.搏的几个汉子都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

“太太只管用力打,打死了算我自作孽!”周铁生说,像是要吃掉沈素秋似的,哈喇子倒流进眼睛里,“六太太,像从前我爹抽我尻子一样,打我吧。”

当年两人两小无猜,一家住莲花沟头,一家住莲花沟尾。周铁生自小在村里唯一一家鞋匠铺子里做鞋童。

他是无父无母的人,据说生母是个妓女,生下他后,没满月就把他扔在了粪池子里。是路过的老鞋匠听到啼哭,拿来竹竿将小船儿似的襁褓勾了上来,他请了郎中,为他扎针治病。那时乳婴中大多患有四六风症[1],这病来势匆匆、去如剥茧。凡是得了这病的娃娃,十个里只能幸存二三。

起先小铁生并不见好转,鞋匠无奈,又托法官来打筮问卜、扬灰作法,独眼的老法官唱唱跳跳,拿着黄符烧成的灰烬,拌着香灰马尿喂铁生喝下。

不出三日,小铁生停止了哭啼,再过七日,眉开眼笑,能够一顿灌下两大碗热羊奶。

老鞋匠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周铁生的养父,可周铁生把他当成了自己父亲。他跟着鞋匠吃,跟着鞋匠睡,四五岁时就学会了简单的补鞋技术,肉乎乎的小手拿着锉刀,往修鞋铺子前一站,就是块顶天立地的活招牌。

铁生这名字,也是沿袭了老鞋匠的名字。穷人家的孩子取不得什么上台面的文名儿。六岁前,老鞋匠唤他小骡,六岁后,客人们图省事,喊鞋匠老铁生,喊男孩小铁生。久而久之,周铁生这个名字,就成了这对父子共用的文名。

时光如流水迢迢,小铁生很快长成为大铁生。他有雄鹰般锐利的双眼,山熊般辽阔的腰身,他力大如牛,喝酒吃饭海碗论,能单手举起一只缸。然而因为老鞋匠的过去,莲花沟的人都不屑与这对父子同伍。

仅仅是因为,鞋匠年轻时克死过六任妻子。

每个嫁给老鞋匠的女人都会离奇死去,死到最后,老鞋匠心灰意冷,不再娶媳。村里人都说是鞋匠命犯星君,得罪了掌管人间姻缘的天官,因此注定鳏寡一生。

起初遇到铁生时,老鞋匠也以为这娃娃会和那些女人一样被自己克死,结果最后出其不意地活了下来,还挺过了最难捱的四六风症,鞋匠老来欣慰,总算在鸡零狗碎的人生里寻觅到了一点星光。

他这一辈子,也只动手打过铁生两次。

一次是六岁,小铁生放学途中,贪吃冰糖,被一个拍花子拐到了草棚,让他摸自己那里。铁生为了吃糖,按他的话捏了一把,小小六岁孩儿,尚且不懂那东西有什么用,只觉得人人都有,自己也有,有什么不能摸?

后来被同乡的人看见,赶走了那拍花子,把铁生送了回去。得知事情原委后的老鞋匠直接扒了铁生的裤子,拿来柳条照着他的尻子抽了百十来下。直到尻子肿得跟泡发了的白馍一样膨胀,方才罢手。那段日子铁生走路一直都得捂着屁股,更不敢随意贪吃别人的冰糖。

第二次,则是跟着几个同乡小伙劫掠了一家药铺,抢来的药材给一个将死的寡妇治病。

那寡妇独居多年,丈夫因为偷吃苞米被乡绅乱棍打死,不日后寡妇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了,多年不曾有孕。后来有年地方流寇作乱,辞水县县令和匪寇串通一气,搜刮民脂,放任他们夜闯寡妇家中,不久后,寡妇就有了身孕。

好不容易挺过十月怀胎,又逢胎大难产,十六岁的周铁生看着女人分娩时的痛苦模样,突然想到自己那连面都没见过的母亲。他想母亲生自己时,是否也是这样生不如死、泪贯满盈。

他发了慈心,跟几位玩伴一撺掇,决定去搞点药材。但又没钱,只能靠抢,还有一点他到最后都没告诉痛打自己的老鞋匠:那药铺正是县令家的私产,抢些过来,无伤大雅,他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了。

但那一次却被鞋匠打得很惨,人长大了,藤条也换成了木锨,鞋匠照着男人的尻子就是一顿猛砸。打得血淋淋一片,筋肉和片儿裤黏成一坨,周铁生躺了三个月炕才缓过劲来。

鞋匠闭眼那天,他把男人叫到跟前,递给他一袋冰糖。

那是他留给男人仅有的一点遗产。

铁生跪在床前,一边吃糖,一边泪流。老铁生细数人生之种种罪过,譬如那六个被自己克死的无辜妻子,譬如年轻时为了要强,跟父母决裂。又譬如曾经失手踩死过一只小鸡。一件事一件事念过去,到最后,谈到男人抢劫药铺的事。

原来当初周铁生抢完铺子之后,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最后孕妇和孩子都没能保住。但人家县令爷早就查到了老鞋匠身上,县令爷说,你拿全部身家抵你家崽一命,这事就当从没发生。

鞋匠能有什么身家?唯一算得上资产的,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鞋铺。那铺面是鞋匠年轻时靠着血泪积攒下的私产,也是他赖以为生的根据。那天他一个人在铺子门前坐了很久,夜里把周铁生狠狠打了一顿,第二天大早,在县令爷那儿签了字据,画了押。

不到半年,鞋匠重病不起,很快就殡了天。

头七那天,周铁生用草席裹着养父尸体,沿街求讨,想送他风光下葬,给他最后一个体面。

沿途经过曾经的修鞋铺时,那里已改做官家学堂,里外扩建数百丈,吞并了不少周围商铺。辞水县和周边县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小少爷们在各自家佣、姆妈的护送下,来到这里聆听圣贤教诲。踩踏过的门槛,落在周铁生眼里,是用另一个周铁生的尸骨修砌而成。

一样的周铁生,和无数个周铁生。

“啪”一声戒尺落下,虽是打嘴,男人却觉得屁股额外地疼。

他闭上眼睛,想象在打自己的不是沈素秋,而是自己的父亲,这疼痛竟也有些美妙。

“不够用力,”傅如芸对周铁生身边一个年轻小伙说,“你来示范。”

那小伙正愁没处泄恨,刚刚也是他和周铁生撕扯得最狠,这下寻了机会,近乎是上赶着拿过戒尺,照着男人的嘴巴子,全力抽了过去。

用劲太大,男人被直接掀翻在地,唇周淤肿一片,两片嘴唇像两根涂满红油的猪肠一般。高高隆起。

悲惨却又滑稽的模样,逗得周围人发笑。戒尺回到沈素秋手上,她别过头去,学做刚刚那人的样子,尽量避开淤肿,一尺子扇到了他脸上。

男人“咚”一声倒地,唇角渗出鲜血。他无所畏惧,引吭高吼,又是那曲信天游——

“三月里那个太阳红又红/

为什么我赶脚人儿呦这样苦命/

.......

离家的那个到如今三年整/

不知道我的那妻儿呦还在家中/

........

说四十里长涧羊羔山/

说好婆姨出在我们张家畔/

.......

说卯底里下去我把朋友看/

不唱山曲不好了盛/

唱上一个山曲想亲人/

说唱上了一个山曲想亲人......”

........

歌声清透嘹亮,响彻乡野。伴随着唱一句被打一尺的节奏,唱到最后,周铁生喷出嘴的,是无尽深红的血。

“好.......打得好.......”

男人饮血狂笑,“打得好啊!太太打得好!”

沈素秋魂不守舍地丢下戒尺,飞似的逃到雪樵怀中,浑身惊搐,不敢看他。

半晌,她从女人臂弯里抬起头来,露出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对大太太恨恨地说:“那其他打他的人,是不是也得挨五十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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