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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捧麦

“有人掉沟里了!”

四周的庄稼户看到周铁生滚进了水里,纷纷提着长锄、齿耬、倒耙涌到水沟前。沈临春听到动静,也跟着去了。

他没工夫想那么多,丢开双拐一跃扎进水里,抓着大薸和水葱的茎,借力将人拖上了岸。热心的农家汉们齐力将周铁生抬回沈家屋里,几个农妇给他灌了些水,又喂了些米汤,见他渐渐恢复了血色,才各自回到田间继续劳作。

沈素秋和沈临春守在炕边,沈白氏替他沥着衣裳上的水。其实她心里有怨,明知腿上有疾还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她自认为丈夫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沈素秋看着嫂子有些不快的样子,对哥哥说:“你们去忙你们的吧,让我守着他就成。反正我手脚慢,下地也帮不上什么,就不去添乱了。”

沈临春吸着旱烟,抖了抖鞋里的藻泥,“不急,等他醒了我再走,我想看着他死。”

沈白氏又端了半碗米汤,给周铁生擦了擦汗。见他还是不见苏醒的样子,提议说要不去山下叫郎中。

“家里哪有钱给他叫郎中?”沈临春话不饶人,“他死了就死了,这年头死个人有什么的,没见识。”

沈白氏闻罢抄起簸箕去了院外,沈素秋说:“嫂子她也是好心。”

“我实话实说罢了。”

沈临春回头看了眼炕上的某人,狐疑道:“这旱鸭不会真死了吧?”

“亏你还记得他是旱鸭,”沈素秋笑了,“以前一个庄子上长大的好兄弟,形影不离的,难为你还记得他怕水,难怪刚刚那么失急忙慌地救他。”

“我那是怕你伤心。”沈临春说,“昨晚你两在柴房浓情蜜语的,我听了几句,就知道你们心里还有彼此。”

“哎呀哥哥你说这干什么.......”沈素秋立刻红了脸,“青天白日的,多臊人。”

“我这也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中更加笃定。

“只是当大哥的难免多嘴一句,你现在是有夫家的人,甭管那邱老太爷如何,你既跟了他,就不能太逾矩。”

沈素秋听着大哥的意思,隐约猜到他昨晚应该只是偷听,没偷看。否则要是被他看到周铁生抱着自己,又闻又摸的,只怕就不只是一句“逾矩”那样简单了。

她定了定心,说:“我心里有数。”

沈临春又回头扫了某人一眼,“咋还没醒?”

“早醒了,”沈素秋懒得戳穿他,“睫毛一个劲抖,这是也学你,偷听别个讲话呢。”

沈临春拍拍屁股说:“既然醒了,那我就下田去了。你让他好生歇着,免得回邱府说你娘家人苛待家仆,让你更难做人。”

“小妹谢过哥嫂了。”

女人起身福了一福。

见沈临春走远,她走过去,冲假寐的周铁生道:“吃饭了。”

“饭?!”男人猛一激灵,从炕上坐了起来,茫然四顾,“哪里有饭?!饭在哪里?!什么饭?!”

“没出息的东西,”沈素秋宜喜宜嗔,“饿出癔症了。”

“真是癔症了。”周铁生深喘了口气,“我只记得,耕完地后,看到水沟子里飘满了吃的。有酥鸡,乳鸽,牛腱子肉,还有三鲜小炒、冬笋腊肉、荠菜蛋汤.......”

当中都是沈素秋爱吃的。

沈素秋爱什么,他就爱什么,他乐意做学人精。

“你好好给邱守成做事,以后有的是吃的。”

沈素秋把黄纸包着的馍馍拿给他。

“这是你的,”男人不肯下嘴,“我吃了,你就没的吃了。”

“明一早就回去了,饿半天而已。”

“那也不行,”周铁生把馍塞回给她,“我周铁生再没本事,也不会跟女人和孩子抢吃食。”

“穷志气!”

沈素秋骂他。

“那你就饿死吧!饿死了我让邱老太爷把你身子拖出去喂狗。我倒要看看你肚皮里装着的是颗什么水晶玲珑心。”

“那不然这样,”周铁生打开纸包,掰出一小块,“我只要这些,剩下的,你当我面吃完,咱们一起吃。”

沈素秋无奈地叹了口气,“周铁生,”她说,“你可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当天夜里沈素秋就来了身子,褥子底下一片红,有些漏了出来。

她视那些污血为大不洁,更不敢声张自己每月还有准点的月信。因为这件事后头关联着一件更难以启齿的事——自己嫁入邱府三年,迟迟无所出。更羞愤的是,邱守成压根没碰过自己,准确说,是他立不起来,就只能靠其他奇技.淫。巧,从其他方面满足。

沈素秋每每想到这,就一阵寒颤。她不敢细细回想,和周铁生的性.爱不同,那是快乐的旅程。但和邱守成.......她只有恶心和恐惧。那老毒物无所不用其极,常有新法子折磨女人,每次和邱守成同房,沈素秋都会留下一身伤痕。或抓、或咬、或凌迟、或抽打,邱守成不许她叫,每次只能咬着凳角,强忍住痛,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来,发出来就又是一顿痛打。

比之生理上的鞭挞,心理上的折磨更加痛苦。沈素秋常觉自己像块用完就扔的抹布,事毕之后,邱守成倒头大睡,她自个儿对着镜子,擦拭伤痕。几房太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痕迹,邱守成会给她恢复的时间,等恢复好了,下次再来,几房循环往复,这在富人圈里,并非什么稀罕的事。

沈素秋快速收拾好那滩秽物,连着整张薄褥都卷成一团,藏在了外衣里。她捎上一盒火柴,做贼似的挟着褥子跑到后山上,在呜呼贯耳的狼叫声中,划亮火柴,点燃那一团染血的脏布。

炽烈的被褥被风刮到树顶,如同一面招魂的经幡。沈素秋仿佛看到无数女人的冤灵聚集在天空中,洒下大片苦水。她们用眼泪和鲜血滋养黑土,男人们再用黑土,踩踏出权力和财富。弥山亘野都是往生的魂魄,沈素秋尝到一口咸湿,那是雨的味道。

今年应该不会再旱了吧?连着下两场雨,龙王老爷真显了灵?也不知道毛五徒弟们的草舟扎的怎么样了,今年的渭河河畔,会放多少莲花灯。

龙王节是沈素秋难得期待的节日,那一天,邱府大赦,深居简出的太太们都能拥有自由活动的一天。想去哪儿、想吃什么,想干些啥,统统不用报备,只需赶在天黑前回府,这样的盛情,除此之外就只有过年。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素秋便同周铁生一起坐上了返程的马车。她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块碎馍全都留给了哥嫂。周铁生没告诉她的是,临走之前,他也私自留了个戒指给沈临春。那是他从前帮人拉黄包车,得来的打赏。是他最后一点点私财。

当初十多天没吃饭,他都没想着用这戒指换吃的,今天为了报沈临春的恩,他把东西送给了他,也或许是有其他的愧疚。

归途且算顺利。

沈素秋惊喜地察觉,地方上已有了些节日的痕迹。龙王节并非具指那一天,它是个周期性节日,往往由清明开始,持续到立夏前后。村民以艾草蘸桃符烧成的水,沿街清洒。秦地各屯、庄、村、塬的宗族祠堂里开始供摆祭品,渭河河畔的草舟已大致成型,各家孩童跑在街上,小腰上系着辟邪的棒槌和铃铛,边跑边唱请龙谣:

龙王龙王快睁眼,黄土地里裂成片;龙王龙王快翻身,抬手浇透麦子根。

饥荒之年百姓无所希求,只能将期愿投向神灵。上过学的沈素秋当然清楚个中原委,但她也是真心渴望龙王能够真身化形,解救苍生。

回到邱府时,都还没午饭。沈素秋从马车上下来时,恰好看见二太太凤霞抱着只缅因猫,正指使着几个家丁在打扫。她忙抽开搭在周铁生手上的那只手,用不着你扶,她没好气地说,我自己能走。

周铁生牵着马匹回了棚,沈素秋绕不开地和凤霞站在门前寒暄。看着一尘不染的邱宅大门,沈素秋夸赞凤霞持家有道。她对这个二太太印象很好,世俗却不功利,圆润却不投巧。邱宅唯一的好处就是各房之间还算和睦,偶有几句拌嘴,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是姐姐妹妹间的小性子,并不会有什么真的大矛盾。

午饭间沈素秋食欲难得放开了些,在娘家的这两天,她也体会到了饥饿。这才两天,自己就有些遭不住了,那么外面那些人呢?她想起回程途中看到的那些打光脚的孩子,都是些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孩子,脸蛋乌漆嘛黑,身上破破烂烂。他们背着比自己身子高两倍的草垛,进城换一点可怜的炊米。沈素秋想帮不能帮,只能提醒自己,珍惜盘中餐。

“刚才看六妹吃得那么欢儿啊,我也难得多塞了两碗扣肉。”

饭毕,众姐妹在堂屋品茶消食,沈素秋往袖子里塞了块枣糕,她想喂猫。

细心的她很快发现,今天的午饭不同往日,主要有两点:

一是鲜少露面的三房雪樵规规矩矩地出现在了饭桌上,她明明是可以在自己屋里单独开小灶的。

二是四房的温灵不见了,直到饭后享用完酽茶,也没看见她的袅娜身影。

沈素秋不敢多问,在邱府,少言少做是上策。可能是还在为上次打丫鬟的事被关着,这就对了,细算日子,她的确还没到该放出来的日子。

喝完茶她去了趟下人房,借着护送有功的名头,将那块枣糕赏赐给了毛五。

沈素秋不傻,当然知道懂得避嫌,不能堂而皇之地把东西交给周铁生。毛五是他师父,平日最爱惜他这个徒弟。赏给毛五等于赏给周铁生。

她没忘哥哥奉劝自己不能逾矩的话。

这厢男人刚吃完午饭,正在牛窝打盹儿。下人房的午饭是半根黄瓜和二两白米,周铁生想,管他娘的呢,有的吃就不错了,这可比发了霉的青稞饼好多了,当然,再好吃也没某人投喂的那半个土鸡蛋可口。

周铁生昨天一晚上都梦着那个蛋。

晨起他想,真是个像水煮蛋一样呲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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