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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捧麦

沈白氏从坎儿井里吊起一桶凉水,白布在里搅三搅,用手拧干,转而递给门前那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沈素秋和沈临春坐在屋里炕上,看着门口的几只饿到站不起来的老母鸡,对坐无言。

不一会儿,隔壁炊房飘出缕缕炊烟。沈白氏在做饭,旷野间罕见有了些食物的芬芳。周铁生坐在门口石阶上,摸了摸发瘪的小肚,觉得食不果腹有时比遍体鳞伤更让人难熬。

“哥你刚刚吓着我了.......”

想起片刻前的扭打,沈素秋心有余悸。

“他到底是邱家的人,打他就是打邱家的脸,伤得太明显,我回去不好交差.......”

透过小小一扇窗,能够直白望见沈白氏忙碌的身影。她是个忠正憨实的农村女人,黑黑胖胖,从面相上看便让人觉着亲近。

当年沈素秋嫁入邱府,沈临春也前脚接后脚地成了婚。娶的是赤水塬豆老五家的三女儿。穷人家的女子,从小就要学农耕纺织、烹茶煮饭。豆老五世代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做出来的豆腐像汉白玉一样漂亮。他的三女儿继承了父亲精湛的手艺,可惜这两年别说大豆,连小麦都成了稀罕物,哪还有豆子给你磨,更别说吃豆腐了。

“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打不死他这狗逑!”

沈临春还在气头上,沈素秋能理解,自她这哥哥双腿残废后,脾气也越来越坏。

好在他对自己媳妇还算优渥,沈白氏为人心细,尽自己所能将丈夫照顾得很好,沈临春对她挑不出错。

“好了好了,别干坐了,该吃饭了。”

沈白氏端着煮好的粥和两个白水蛋,顶着一身热气迈进屋子。

沈素秋垂眸瞟了眼,说是粥,其实一捞都是水。里头的米可按颗来数,沈素秋觉得不超过五十颗。

“家里没什么别的能待客,”沈白氏说着有些不大好意思,“好在几天前家里母鸡下了两只蛋。本想留给你哥。今天小姑子回门,我私拿了出来,您是吃惯山珍海味的人,别嫌弃我们庄稼饭。”

“嫂子这是哪的话,”沈素秋看着那两个被剥得剔透的水煮蛋,心里一阵酸楚,“我带了不少馍,热热也能吃。”

“那不行。”沈白氏摆摆手,“那是你这些天的伙食,我们吃了,你就没东西吃了。”

沈素秋还想说什么,一边的沈临春摁住了她的手。他对沈白氏说:“刚刚家妹给了我馕,我现在不饿,你拿去吃吧。”

说着又拿起一个蛋塞在她手上,“这鸡蛋,你一个,我妹一个,刚刚好。”

沈白氏乖乖捧着碗坐下,看了看门边。兄妹两对视一眼,心里明白,外头还有一个。已经过了晌午的饭点,他赶了半天的路,光塞干粮一定也没吃饱。

沈素秋抽出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只蛋,刚要起身,被沈临春拦住。

他在沈白氏的帮扶下,从炕边一个万历柜里拿出几块生霉的青稞饼。掰掉一小半霉菌还算能吃,他扔到桌子上,努努嘴说:“家里就剩这几块了,给那王八球子吧。”

鸡蛋当然比霉饼好。

周铁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跟只大黄狗似的,眼巴巴瞧着屋里两个女人啃鸡蛋。

他不是没动歪心思,想着趁没人发现,偷偷去取了行囊来,里头还有不少干粮。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回门前每日的粮食数量都用黄纸严格分好、包好,在府里,你可尽情吃用,但出了府,带出来的一切都要过账,这叫财不外流。

而仆人外出是没有份额的,饿死就饿死了,不死在主人家就不算苛待,重买个新的就行了。因而行囊里的都是沈素秋的那一份,假之自己偷享用了,意味着沈素秋就没得吃了,难不成自己真舍得让她饿肚子不成?

周铁生心里又馋又痒,百般权衡之后,只好把手里的青稞饼想成白鸡蛋,闭着眼睛,哄骗自己这鸡蛋咬着可真香。

临夜里沈素秋歇在隔壁屋,荒山狼嚎,夜半不休。沈素秋被狼吵得睡不着觉,她当然知道,这狼也是被饿的,嗷嗷嗷个不停,和人一样。

她披上外衣,掌灯摸进厨房。在老灶的柴火堆里,推醒了被饿得正哼哼唧唧的某人。

“赶紧吃,”她扔给他半个鸡蛋,灯光下的脸,隐隐发黄。

“白天我哥打你,你别恨他。要恨就恨我。”

沈素秋看着狼吞虎咽的周铁生,一个破鸡蛋,愣是被他吃出了慈禧宴的感觉。

男人一口就把那半个鸡蛋给干完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摸了摸后脑勺,“我不恨你,也不恨你哥。”

“那我走了。”

女人作势扭头。

“别走!”

周铁生从后一把抱住了她。

鼻息钻进她头发,姨太太的头发就是香,比鸡蛋甜美,有股糟粕酒酿的淳气。

他闻得如痴如狂。

“放开我.......”

“不放........”

男人喃喃自语。

“在邱家没做成的事,出了邱家,还不许?”

沈素秋自知挣脱无用,索性放弃反抗,“你总是让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那就让我再多抱一会。”周铁生咬住她耳朵,“就抱一下,不做别的。”

“你还想做别的?”

女人哑然失笑。

“这地方不好。”周铁生指那堆柴,“睡着硌人。我想和你睡席梦思软床。”

“做你娘的玻璃梦。”

这下真把沈素秋给逗笑了。

“你有什么本事睡软床?你连饭都吃不起,跟了你,三天就得饿得翻肚皮。”

“这就是你三年前没坚持跟我走的原因?”周铁生对着女人的耳朵,用力咬了一口,“坏女人,你嫌我穷。”

沈素秋被咬得半边脸一紧,又不敢声张,只能强忍住痛,抬起只手回头打了男人一巴掌。

不轻不重,没脸没皮,男人非但不气,反而把脸凑了过去,嬉皮笑脸道:“再多打几下,我脸皮厚,你打不坏我。”

“你就是个无赖。”沈素秋气得发抖,“无耻,下流!”

“还有别的夸我的吗?”周铁生把她的手摁在胸膛里,“我喜欢听你骂我。”

周铁生涨得难受,起手松开女人。沈素秋伏在门边,不一会儿,脸上亮汪汪地挂了两道痕。

“你怎么又哭了?”

男人顿觉无措。

“你每次哭,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明明是我拿你没办法,”沈素秋说,“我先说的。”

“怎么个没办法?”男人走过去,伸出大拇指替她抹去泪。

“那你说你怎么个没办法?”沈素秋用他的话来堵他。

“你太坏了。”

周铁生揉搓着她的脸蛋,越搓越起劲,像在和面。

“我有时候想掐死你,打死你,亲死你,死死抱住你,让你吸不上气,就这么去死。等你死了,我也找棵歪脖子树一头吊死,我们做对鬼夫妻。”

“哪有这么美的事?”沈素秋想,兴许是做人太苦了,连做鬼都让她觉得有些美好。

“你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周铁生将她摁在自己怀里,“我就像根蒲苇似的,四处漂泊。我做过炉瓦匠,去码头扛过包,拉过黄包车,给龟公洗脚.......只要能活着,有口吃的,我什么都做,什么都可以做。”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半个月没吃饭。我饿得发晕,跟一群猴子抢吃的,我想我不管了,老子就是猴儿。能活着别说做人,做猴子也好。可我实在太累了太晕了,我抢不过猴子,迷迷糊糊里,我感觉自己像是要死了,眼前跟戏台子似的,闪过一张张人脸。有我老爹的,有邱家太爷的,有我死去的娘.......当然最多的,还得是你。”

“沈素秋,你阴魂不散。三年来,无时无刻不霸占着我的心,你才是真的无耻,下流。”

“你当真是饿昏头了。”

沈清秋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没喝酒就说醉话。这也能怪我。”

“我没醉。”周铁生一屁股瘫到柴火堆上,满眼失魂落魄,“我也没昏头。谁让你这么讨我喜欢,讨我喜欢就是错,就是你的错。”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喜欢我?”沈素秋直直地看着他,“我想改正这个错。”

见男人不发话,她兀自道:“是不是要像你一样,把对方爹给活活逼死,才能让你不喜欢我?”

“别说了,”周铁生压下了头,声音比月光还冷,“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有点不喜欢你了。”

.......

.......

第二天醒已日上三竿。沈素秋有些生愧,更觉得浑身酸胀,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

她想自己可能真的是被养刁了,身体已经不大习惯这从小睡到大的土炕。邱府里属于她的那张床最次也是莨纱,里三层外三层铺着阳丹士林布,虽不名贵,但坚实耐用。

而四太太温灵那儿可就花样更多了,她物欲强,什么都要用最好的,沈素秋曾在她房间里见过她的床,又是英国呢绒,又是法国蕾.丝,还有日本绢纺。房间和她这个人一样,像是八国联军都来开过会似的,到处都是世界珍迹。

沈素秋自己打了井水来洗了脸,简单用过早饭后,扛着锄头跟着周铁生一起下了田。沈家夫妇早忙碌多时,天不亮就来翻土。饿脱毛的老驴拖着犁铧,累得呼哧带喘。沈素秋和周铁生跟着驴屁股,用锄头一点点敲碎粗耕过的土块,水田久经旱情,也变成了皴裂的土坑,无数细纹像是妪妇脸上的皱纹,重复堆叠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今年怕是又要旱了。”

沈临春看向身前一座座黄秃秃的山包,四五年前,它们都还是清一色的绿。毒辣的太阳像是要抽干人间所有水汽,也不加节制地攫取着人们身上的欲.望和眼泪。

“快来荫头下歇歇。”沈白氏拿着水囊唤他。

沈临春和沈素秋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周铁生还在地里卖力耕种。他跟那老驴像是融为了一体,从田一头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回这一头,永不知疲倦。沈临春看着他说:“就让他忙,该他欠咱家的。”

沈素秋看着心堵,吵着口渴去找沈白氏要水喝。

不知过了多久,两三亩地被周铁生一人全部包圆。他累得前胸贴后背,牵着那驴,往小溪沟走去。

沈素秋觉着不对劲,正想麻烦嫂嫂替自己送些吃的过去,只听男人“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沟里,驴都看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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