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齐鸣虽不至于讨厌盛九,却也着实对她感激不起来。
她将他幽禁在这九凰山,不放他回去。一月两月或许他还能够忍受,然而一年两年呢……
齐鸣想他的母亲了!
算起来,他失踪至今已有十三日,想必身在京城的父母亲早已经得到了消息。
齐鸣简直不敢想,爹爹和母亲在得知他被劫虏后,将是如何的震怒与悲痛。
父亲终归是不需要太过担心的,他是齐国公,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与支柱。即便内心再伤痛,为了他的理想和信念,他都决不会倒下。然而母亲……
齐鸣的母亲,便是本朝最为尊贵的女子——帝国的长公主。
出生的优渥,使她这一生,都必然要生活在众人的瞩目当中。而与尊敬仰望所并行而至的,则是无可阻拦的悠悠众口。为了维持身为公主的体面,她必须竭尽全力像世人展示她所拥有的一切尊荣。因为,倘若一个国家的公主,尚且不能生活幸福,那么这个国家的百姓,又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
事实上,长公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称得上是贵族典范。他的丈夫,是身为帝师且稳坐朝堂的当朝一品国公,除却宗室亲王,齐国公的地位已臻极品。而她的两位庶子,也都考取了功名。长子齐奕,现任开封府推官,执掌着诉讼刑狱;次子齐礼,则在殿前领着指挥使左班的职务。品级虽然不高,却都握有实权,且又有这样一位身为皇姐的嫡母为他们操持,将来二位哥儿的前程,自是无可限量。
烈火烹油,炽盛隆贵,这便是齐国府目下如日中天的盛况。上京的诰命们平常聚会时,谁不夸一句“长公主福泽深厚”。然而,“瓜无滚圆,人无十全”的道理大家都懂。这位长公主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实则也有她的不如意处。
而长公主这一生最大的不如意,便是没能生出一个健健康康的嫡子。
庶子再好,终究跟自己隔着一层肚皮。倘若有那个福气,谁愿意辛辛苦苦却是为别人的儿子筹谋。只可惜,齐鸣的残疾是胎里带出来的,打他一落地,便注定与仕途无缘。长公主有时候也怨恨,何以上天给足了她体面,却偏要在这上头克扣她一成。嫡子不良于行,连原本可以世袭的爵位只怕都要落空。那些个诰命夫人,表面上热热闹闹地恭维她,背地里,却未必不笑话她是竹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然而,这能怪齐鸣么?先天的不足,他原就比别的孩子更可怜些。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哪怕齐鸣的出生,让一向完美无瑕的长公主忽然便陷入了舆论的中心,成了坊间巷里人人口中的谈资,但她却并没有因此而减损半分对于齐鸣的疼爱。有时候,长公主甚而觉得庆幸,好在鸣儿是托生在她的肚子里,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还不知要受怎样的苦!
总归,仿佛是憋着一口气似的,上天越是搓磨他,长公主便越是爱护他。二十年了,长公主日复一日的,从老天爷的手里为他抢夺寿命。
齐鸣也属实争气,不单平安长大了,而且知书识礼,性情温和,是个顶顶好的孩子。太后和官家每每见到他,都要大大地赞赏一番,但心里却终究不免为他感到遗憾,心想这若是个齐全孩子,那该多好啊!不但国公的爵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便是以齐鸣自身的聪慧,让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有官家为他保驾护航,他将来的前程,只怕还在乃父之上。
然而,有这么个病,一切的打算便都落了空。齐鸣的一生,注定不过只能当个富贵闲人。长公主是个好强的人,样样都爱掐尖。唯独在这方面,却也无可奈何。
富贵闲人就富贵闲人吧,长公主其实心里面早已经接受了。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虽然个个都希望孩子有个好前程,然而,与平安健康相比,那些个荣耀不过都是锦上添花。
再者,长公主想,有官家的庇护和太后的疼爱,这世上,还有谁敢轻视欺侮鸣儿?
可谁能想到呢?原本齐鸣注定顺遂的一生,竟然会生出这样的意外——他被贼人掳走了,又阴差阳错地被困在这九凰山。
齐鸣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这十几日的经历简直比画本子里编出的故事还要荒谬。他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待他一觉醒来时,便回到了国公府,高床软枕,仆妇成群。再不必像如今这般,忍受无边无尽的肢体上的疼痛,和被陌生人接触身体的羞愧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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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雨,是一把双刃剑。下得适量,它是灌溉农田的功臣,而一旦过度,则可能演化成一场摧毁农田的滞涝灾害。
从这一夜起,连续三日,雨就一直没有停过。老天仿佛是被捅穿了一个窟窿,大雨倾盆而下,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跟放不完的鞭炮似的。
春汛开始了!
盛九显见得忙碌了起来,从早到晚,她日日盘桓在田间地头,组织九凰山上的人疏通沟渠,将蓄积在农田里的水引向河流。
这是一项大工程,是在与老天爷抢粮食,因此,每个人都卯足了劲,便是深更半夜,也还在挥舞着锄头,挖出一条条导引水流的渠道。
盛九比所有人都忙。因为她不但得来回奔走,全盘指挥挖渠的工作,而且还得时不时大展拳脚一番,以协调人际关系。
在贫瘠的山区,粮食就是命。故而,有时候,因为某家田里的水倒灌入别家的田里,或是某家修通了的沟渠,却被别家半夜偷偷地堵上,为的就是先排掉自家水田里积的水……总之,为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几乎日日都有人打得头破血流。邵州的民风便是如此,彪悍得很,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常有的事。
这种时候,便往往是盛九和赵夫子出面协调。赵夫子负责讲道理,而盛九,则是在道理讲不通的情况下,让你瞧一瞧寨主的拳头。如此先礼后兵,便是再蛮横的人,也得偃旗息鼓。
只是苦了盛九,她已然好几日不曾去看过小官人了。
齐鸣呢,虽然因着连日的雨,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了起来。但好在,李郎中对他的照顾简直堪称精细,每日里拿艾草替他热敷熏炙,倒也缓解了不少疼痛。
而且,听说寨主这几日忙得很,春汛不是玩的,若是处理不好,搞不好会颗粒无收。齐鸣虽然有些担心她身上的伤,却也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庆幸。他忙得顾不上他,他便也不必花心思去应付她。
这一晚,大约戌正的时候,齐鸣正被李郎中架起来背靠墙壁“站”着。
他的身子特殊,长期卧床会加剧他肢体萎缩的速度。因此,为了他能活久一点儿,李郎中不得不狠下心来给他“罚站”。
自然,这种被迫的运动,齐鸣在家中时也常做。然而,那会儿,伺候他的太夫围了一圈,且有专门的器械辅助,因此,齐鸣倒不觉得十分难受。
可在这九凰山,服侍他的便只有李郎中一人。
李郎中已经五十岁了,虽然还算健朗,却终究是上了年纪。而况齐鸣身量又高,腿脚又使不出半点的力气,故而,李郎中可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齐鸣抵到了墙上,使他勉强维持着一个站立的姿势。
齐鸣不站起来时还好,一站起来,便暴露出他身体上无可遮蔽的缺陷。他的那一双腿,虽然又长又直,然而却不过只是两个摆设,或者说,连摆设都不如,因为它还要抖个不停,这就愈发增加了李郎中托举他的难度。
可怜李郎中,一个鬓发都白了的老头,还要干这体力的活,累出一身的汗,气喘吁吁,活像个拉犁的老牛。
齐鸣觉得抱歉,央他将他放下。李郎中却不肯,“这山里湿气重,原就不适宜养病。而况你这些时日吃的药,又比不得从前在家中吃的那般疗效显著。若再不勤加锻炼,不出半年,你的小命可就交待在这儿了。先寨主于我有恩,如今,这小寨主又十分中意于你。老夫便是为了报先寨主的恩情,也得想办法让你长命百岁。”
他的祝愿固然十分美好,但动机却不免有些令人难堪。齐鸣被李郎中照顾了这半个月,又见他为人仁善,便对他生出了几分信任。故而,他一边努力攀附着李郎中的肩膀,好让自己不至于滑溜下去,一边喘着气问他道:“先生,难道您也觉得我应该顺从寨主,留下来做她的压寨相公么?”
李郎中是个实诚的人,平生从不说半句假话。虽然他不知道小官人的身份,但猜也猜得到他必定非富即贵。而且,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也看出小官人心性纯良,不同于那些作威作福的二世祖,因此,出于同情也好,出于偏爱也罢,总归,李郎中对于齐鸣的照顾,也算是尽心竭力。
如今,小官人既然问他,李郎中便也十分诚挚地道:“若是为小官人好,那当然是不该勉强您留在这穷山寨。然而,寨主的考量,即便寨主不说,老夫也能猜着。说实在的,这回救下您,寨主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来,恐怕还免不得要面对更多的麻烦。老夫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明白了。这人生啊,本就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既然老天爷将您带来这九凰山,小官人何不既来之,则安之。再者,咱寨主也不差……”
他还待要说,却听得寨主急匆匆跑进院子的脚步声,人还未进屋,话已经进了屋,“李叔叔,了不得了,山背面的陶四狗被他堂兄打破了脑袋,流了一脑门子血,您快去瞧瞧。”
推开门,抬头便瞧见齐鸣就在她对面站着,两个人头一回在这样的高度上对视,彼此都觉得很新奇。当然,在齐鸣的感受上,还多了一丝尴尬,毕竟,他的站姿实在称不上雅观。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李郎中的身上,摇摇晃晃的,像风中的蒲苇。
而盛九呢,更多的是一种探究的新奇。她头一回发现,小官人竟然这么高,哪怕他站得不算直,也足足高出她一个头。要知道,盛九的个头不算矮,在女郎当中,那是十分出挑的了。
李郎中则是实在顶不住了,一见盛九,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忙忙唤她道:“还不过来接手,老夫这把骨头都快整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