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真是非同寻常的闷热。盛九正欲打开窗户吹一吹凉风,忽而,一声惊雷炸响,雨便稀里哗啦下起来了。
下雨好啊,春雨贵如油。邵州城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老百姓都得靠天吃饭。一场春雨下来,地上的谷物庄稼就跟蓄满了劲儿似的,蹭蹭蹭往上长。
唯一令人忧愁的,便是盛九身上有些陈年旧伤,一碰到这种阴雨绵绵的季节,就开始发作起来。
因此,盛九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百八十个饼之后,终于决定不睡了。
听人说,似乎体弱的人也同样惧怕这种天气,那么,小官人……
王二娘和李郎中在吃完晚饭后,便各自回家了,今夜,又是盛九留在院中照看小官人。
盛九隔着一道墙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小官人呼唤她的声音。
那还是我自己去主动瞧瞧他吧!盛九想,他那样的身子,若是没盖好被子,着了凉,便是雪上加霜,愈发要多花银子。
盛九于是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去小官人的卧房。
小官人惧风,因此门窗都关得严实,只有桌上一灯如豆。
盛九怕惊醒了小官人,推门推得极轻。谁知,门一开,盛九便看见小官人早已经醒来了,正趴在床沿上,伸出一只手,努力在床底下摸索着什么。
齐鸣见她忽然闯进来,立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只眼睛直直看着她,似乎还有些……慌张。
盛九疑惑:他慌什么?难不成床底下藏了什么宝贝?
“官人可是掉了什么东西,奴帮您捡”,盛九殷勤上前,两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他扶得坐了起来。
大约是有了先前那令人难堪的“一撞”,齐鸣如今对她这种尚算有礼的接触,已经不太排斥了。甚而为了防止意外,他还会主动配合她。
只是,盛九来得不是时候。齐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没……没掉什么。寨主您怎么进来了?”
“外头下雨了,山里湿气重,奴来瞧瞧官人身上可有不舒服?”
要说不舒服,齐鸣确实不舒服得很。他这样的瘫痪病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天气了。身上不论是有知觉的地方,还是没有知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隐隐作痛。仿佛是有个人,正拿着锉刀和锤子,正在不知疲倦地敲击着他的骨头。
然而,眼下最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倒不是这个。
腹部的憋胀感愈发明显,但盛九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齐鸣不由得也有些着急了。
他对于身体的感知原就较常人弱得多,待有了尿意的时候,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若是当着她的面尿湿了裤子……齐鸣一想到那种情景,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盛九见他面色焦急,额角鬓边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牙关紧咬着,分明是在忍痛的模样,于是也急了,忙忙问齐鸣,“官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奴帮您揉揉。”
她说着,手便往他的腿上按去。
盛九原是一番好意,按揉得也不算用力,然而在齐鸣,她这忽然的接触,却成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凌迟。
但听齐鸣“哎呦”一声惨呼,眼中的泪水便迸射而出。
“别……别碰我,”齐鸣疼得几乎哆嗦起来了。
盛九也被他吓住了,“官人,您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竟疼得这样厉害?”
齐鸣呢,在权衡完究竟是向她寻求帮助比较没面子,还是溺在裤子里比较没面子之后,终于咬了咬后槽牙,指着床下道:“劳烦寨主,帮某取一下夜壶。”
原来,他竟是要……
盛九的脸,刷一下,便红了里外通透。
但再害羞,也不敢耽误他的事。盛九忙忙从床底下摸出一只夜壶,递给了他。
那只夜壶,与普通的夜壶形制大为不同,壶身宽而浅,壶口处更加细腻光滑,是李郎中专门为了齐鸣,从镇上足足花了一吊钱买来的。
“官人,可要奴帮……忙?”盛九胀红了脸问。
齐鸣的脸,同样红得恍若喝了十缸老酒。他的神情,已经很难用某一次词语来形容了,无奈有之,羞愤亦有之。然而,目前,还是解决燃眉之急比较重要。齐鸣于是道:“请寨主替某放下帐帘,然后转过身去。”
末了,他还不忘警告她一句,“不许回头偷看!”
真是小人之心。盛九想,这种时候,若是他要她滚出去,她一定会滚得无比圆润麻溜,毫不迟疑。
然而,既然小官人并不要她离开,盛九只好硬着头皮杵在这儿。
她想,小官人的吩咐,总是有道理的。
于是,她依照小官人的吩咐,替他放下了帘子。而后,便谨守诺言,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直直地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齐鸣不让她远离,主要还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每每下雨,他的身体便会疼痛乏力。齐鸣怕自己稳不住身子,载倒了便起不来,有她在旁边,他起码能及时求助于她。
抬眼透过模糊的帐帘瞧了她两回,发现她还算老实,果然一动不动。齐鸣这才放下心,急急去解腰间的带子。
盛九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挪动身体的声音。
小官人的动作显然很是笨拙,或许是因为疼得厉害,虽然极力忍着,却仍从齿缝之间流露出一些“嘶嘶”忍痛之声。
盛九听得心上一抽一抽的,脑袋却似定住了一般,不敢有丝毫偏移。
然而,盛九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流水之声。
齐鸣自个也急了,腹内的胀痛愈发难以忍受,他再度用力地推揉了好几下,身下却仍无动静。
这……
齐鸣的瘫病是胎里带出来的,这种病症最令人难堪之处,并不单是不能行走,更在于二便不能自理。然而,这么多年来,他的身子经过御医的悉心调理,其实已然有了一些好转,虽仍不能像常人那般控制自如,但些许憋上一会儿,以及在外力的挤压抚触下自行排尿,都已不是难事。
可,今天,却不知是为什么,明明憋胀的厉害,却怎样也排不出。
齐鸣的额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鬓边的乱发丝丝缕缕粘在了脸上,皮肤又白,肩背又单薄,眼睛里满是焦急、无助和失措,整个人脆弱得仿佛是风干太久的落叶,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而且,他的腿,似乎也隐隐有些抽搐了。
不能再等了!
无可奈何,他齐鸣只好忍下屈辱,央求盛九道:“劳烦寨主,帮一帮我,我自己,不能……”
盛九早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因此,一听他吩咐,忙忙便撩起了帘子。果然,齐鸣疼得嘴唇都青紫了,看向他的眼睛,分明蕴满了泪水。
“官人,你……你要我怎么帮你?”盛九急道。
齐鸣的一张脸,早已是红得不能再红。他嗫嚅再三,终是开口道:“劳您将手放在我的小腹处,用力压一压……”
那只夜壶,显然已经被齐鸣塞进了被子里。他的手拽着被子,倔强坚守着最后的底线。
盛九的手在被子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那最为柔软的小腹所在的位置。
于是,她将手指按住他的小腹,用力往下压了压。
盛九其时已然十分小心了,却还是换来齐鸣不可遏制的一声呻/吟,他“哎呦”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是不堪忍受这样的疼痛。
但见齐鸣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胀,眉头也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盛九万没想到,只是寻常的排泄而已,在他却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情。
盛九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的手腕被他松松地握着,那只手冰凉、柔软,因着汗气,还微微有些湿润。盛九亦不敢抬眼看他,手却直直僵在了半空。直到那只手再度松开,她才稍稍呼出一口气,继续这令人难堪的动作。
盛九再次将手放回他的小腹上,然而,出于紧张,她的手仿佛忽然重若千钧似的,变得异常僵硬,需要用上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好按压的力道。
一下、两下……
盛九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终于,她听到夜壶里传出的一股细细的流水之声,不急不缓,潺潺的,像注入沟渠的清清小溪。
此时,不单是齐鸣,连盛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她手下的动作不敢停,仍是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按压着。齐鸣紧锁的眉头终于解开了些,脸上微微现出松泛的表情。盛九抬手抹了抹额,发现自己竟也是一头一脸的汗。
卧室里静得骇人,故而,那流水的声音,便格外地明显起来。
终于,水声停了,盛九听得齐鸣道“好了”,便赶紧收回了手。
齐鸣简直没有脸见她了。他斜倚在床头,十分无力似的。纤长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愈发显得他苍白如纸,面色憔悴。
盛九没有说话,而是悄悄放下了帐帘,走到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背对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齐鸣唤她的声音。
“寨主。”
盛九掀开帐帘,便看到齐鸣的手边正放着一个那只夜壶。许是觉得太过难堪的缘故,他将头略略偏向了里侧,并不敢抬头看她。
盛九也不打扰他,默默端走了那只夜壶,拿去清理了。
待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端着一盆热水,水里浸着一方干净的帕子。
“官人,奴家给您擦擦手。”盛九道。
齐鸣不说话,却也没有拒绝。盛九于是托起他一只手,轻轻擦拭了起来。
齐鸣的手掌白皙柔软,摸上去,很像秋日里漫飞的芦花,且手指细长,骨骼纤瘦,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
盛九擦拭得愈发小心,唯恐自己长满茧子的手会弄疼了他。
齐鸣呢,由始至终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神情惘惘的,仿佛是被抽空了灵魂的傀儡,任由她摆弄。
盛九忽而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他住在这九凰山,定然是觉得处处不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