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甚么好墨迹的,无非便是他眼睁睁看着你阿妹阿弟被俺们带走了呗。”任尺不耐烦地接嘴,一句话不知刺了几个人的心窝。
他走近王珞沅,正待开口问她缘何突兀提起丽娘,却被小女郎破口而出的嚎叫打断。
“阿姐,爹他不要我们了。”
躺在田娘怀中的小郎君被这声嚎叫惊得睁开眼来,他云里雾里地看了二姐一眼,不管不顾地也跟着嚎开来:“爹爹不要我们了!”
田娘怜爱地拍了拍小女郎的发顶,去哄怀中胡乱挣扎的小郎君。
将安静下来的阿妹阿弟安置在一旁后,她向着老汉逼近一步,言语中依然藏着隐秘的期待:“爹,说清楚罢,我信你,告诉我,是他们误会爹了。”
老汉眼神空洞,低不可闻地苦笑出声:“田娘,他们并未说错一分,确是我将你阿妹阿弟亲手换出……”
“为甚么!爹,他们亦是你的孩子……爹你怎能如此的,如此冷血无情,”田娘的心坠到底,浑身发冷,她指着老汉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爹你有什么苦衷啊。”
老汉的眼神变得迷离,嘴角弧度愈发大了。
他压抑的音调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癫狂:“田娘呐,这世道如何容得我选择呢?大人们动动手指便能置我于死地,我装疯卖傻逃了,他们还不放过我,我又有何办法,同他们拼命吗?”
“铛”。
铜钱掉落在地的声音引得王珞沅循声望去,出现在门口处的老妇愣在原地,耷拉的面皮剧烈地颤着。
“畜生!”老妇顾不上去捡地上的钱币,她一个箭步冲进屋中,巴掌对着老汉的脸狠狠挥下,“你怎配为人父为人夫,天天供着你便也罢了,你竟……简直丧尽天良呐!”
“娘亲。”
田娘冲过去抱住老妇,小郎君小女郎也跟着跑到母亲身边,四人紧紧相拥,啜泣声交杂在一块。
老汉孤零零一人坐在床头,眼尾下垂,勾着嘴角,微微笑着。
这厢,任尺目光灼灼看向王珞沅。
“女郎,现在能告诉俺,你前头为何突然提到丽娘了吗?”
王珞沅抬手,将紧紧捏在手中的香囊交给他:“彼时你放于我身上的香囊已被丽娘取走,这是她重新缝制后交与我的。她托我给你带两句话。”
“丽娘她还活着!”
任尺手中香囊险些掉到地上,他惊喜地张大嘴,向前一步死死盯住王珞沅的眼睛,伸出手来:“她在哪!”
杜珩渊眼明手捷地扫开他伸向王珞沅肩膀的手,不动声色地隔开王珞沅与任尺的距离。
王珞沅垂下眼,被杜珩渊握在掌中的手指动了动,她尽量以轻柔平缓的语调道出对于任尺而言过于残酷的现实。
“丽娘托我告知于你,任牙已死,她将这些年积蓄悉数埋于家中槐树之下,此生此世,她生恩已偿,不愿再与任家有任何瓜葛。”
“她在何处?”
任牙一掌拍向拦住他的杜珩渊,挣扎着要去掐王珞沅的脖子,双目猩红,迸射出的浓烈绝望如有实质。
杜珩渊带着王珞沅侧向移出一步躲过他的攻势,在他重心前倾之际,抬脚向他腰侧狠狠踹去,声音冷沉:“且先自己冷静一番,再来问女郎相关事宜。”
任牙顺着他的力道,整个人向左侧扑倒在地,头重重磕上洛生前脚。
“嘶。”洛生刷的抽出被压住的那只脚,单脚着地,满屋乱窜。
沉重压抑的氛围被驱散些许,一时场面略显滑稽。
“丽娘不愿回家了,丽娘呐,你怎就不愿回家了呢,是在怪俺这个哥哥没用吗?”任尺翻了个身,抬起双手盖在脸上,呜咽出声。
不过片刻,他又将手放下迅速坐起,用含着水光的通红双眼看向王珞沅:“丽娘说任牙死了?他确实死了——他如今这丧心病狂的模样,倒确实不如死了算了。”
王珞沅略带同情地看着他,喟然长叹:“任牙已逝,望节哀。”
“你恁的什么意思,你说死了便死了?我早些时候还同他一道,你问那小女郎,来捉他们走的是不是还有一位郎君。”
任尺哗啦一下从地上跳起,恶狠狠地向小女郎的方向一指,吓得对方一哆嗦,慌忙躲到田娘身后。
杜珩渊眼含悲悯,开口为缄默不语的王珞沅解释道:“某以为,女郎之意为,如今郎君所见之任牙非昔日之真任牙也。”
“你们这些读书人恁的打些甚么哑谜,什么今日昔日、见的真的,俺通通听不明白,听不明白!”任尺面无表情地大笑,笑着笑着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啪嗒”。
一颗圆滚滚的包好的糖丸咕噜噜滚到任尺脚边停下。
小女郎怯怯地自田娘身后探出头来:“坏东西,我们被你抓走时都没你现在哭得这般伤心,这么大一个郎君,羞不羞呀。”
“哇呜!”任尺又往地上一坐,哭得更大声了,喘气的间隙还不忘瞪小女郎一眼,断断续续地开始乱吼。
“要你这小屁孩管啊,这能比吗,俺大哥死了啊……俺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出去一趟那么久,回来后就一直唆使俺帮他去拐郎君女郎,那是人干的事吗?”
“那你怎么还干,你也不是人!”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林儿终于看懂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跑到任尺旁边蹲下,伸出手指使劲地戳他脑门,怒气冲冲的。
洛生见状,眼皮重重一跳,慌忙上前将她扯起,拉到身后,没好气地数落她:“有你这样的女郎吗?知道他不是人还往上凑,简直冲动不要命。”
李林儿的气焰霎时一消。她撇了撇嘴,不反驳也不应声,只是在洛生脑后偷偷白了他一眼。
“女郎,”任尺换了个姿势,朝着王珞沅的方向跪好,一步一步爬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衣摆,眼底尽是乞求,“你告诉俺丽娘她在何处罢,告诉俺,俺想见她一面,求你了。”
王珞沅心底深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眼神闪烁着避开他的目光,艰涩地开口:“节哀。”
她自怀中取出丽娘的手信,交到任尺手中。
“这是甚么意思,丽娘识字了,真厉害,可惜俺看不懂。”任尺颤巍巍地打开白色绢丝,视线凝在黑色的字迹之上,语调自豪而哀戚。
漫长的沉默,伴随着身后低声的叫骂与啜泣,一地鸡毛。
任牙抬起眼,眼底清澈干净:“女郎,丽娘呢?”
“抱歉,我并不知晓,她也不希望你去找她。”王珞沅退后一步。
“好好,女郎不知晓,那假任牙定是晓得的,俺去找他对峙去。”任尺一咬牙,将绢丝塞回王珞沅手中后,从地上利落起身。
他看也没看众人一眼,飞速跑出门,一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女郎,我们也走罢。”杜珩渊轻轻捏了下王珞沅的指尖。
“嗯。”
……
翌日,桓符再度传召众将商议战事。
王珞沅与杜珩渊一同跨进原太守府上时,便见郑达茕茕立于前院中的榆树之下。
郑达向她扬起一道温润的笑,柔声唤她过去。
“女郎,桓公尚在……”杜珩渊状似提醒王珞沅,实则不经意地警告来意不善的郑达。
只见郑达眼底暗色一闪而过,又换上那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不碍事的,吾不会耽搁女郎赴会的。”
“无碍。”王珞沅给了杜珩渊一个安抚的眼神,向郑达走去,她倒要看看,这位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杜珩渊无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后,只得先行一步去面见桓符。
前院小池中,三五十条锦鲤胖乎乎的,懒洋洋地聚在一块晒着太阳,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时被它们搅出阵阵声响。
郑达眉眼含笑,将手中鱼食递给走近的王珞沅。
他引着她走到小池畔,随手撒下一把鱼食,愉悦地看着胖锦鲤们互相争食,扑腾得溅起一道道晶莹的光点。
“女郎,你听,这哗啦哗啦的水声,是不是格外动听?”郑达尾音音调微扬,带着漫不经心的散漫,暧昧而缱绻。
他是见着小鱼们互相争食方才感到愉悦。王珞沅在心底嗤笑他的装模作样。
于他而言,动听的或许从来不是水声,而是那些为了他指缝间漏下的一点点利益而疯狂的人罢!毕竟他的存在便代表着名声与地位。
“这是虾。”王珞沅抓起一把鱼食放在掌心,细细打量。
郑达凑到她的耳边,音色轻而低,透出某种压抑的、来自上位者的、冷冰冰的暴戾恣睢:“小鱼吃小虾,大鱼吃小鱼,水中的规则亦是如此的美妙,女郎说是也不是。”
“殿下自诩大鱼否?”王珞沅退开一步,站得离池塘与郑达皆远了些。
“哈哈哈哈,”郑达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吾不在水中,如何算得上大鱼。”
王珞沅嗓音清冽,似那自雪山之巅淌下的雪水,甘甜而带着凉意:“然殿下不过轻轻一挥手,鱼儿便上了您的钩,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供您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