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气氛一时凝滞。
就连屋外的风扫落叶之声都停下来,似被秋冬交接之际越来越低的温度冻结。
沈澜川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咽下。
他冷下神色,忽转身看向门边一处空阔之地,微微颔首行礼,唤道:“二长老。”
燕回舟轻抛手中黄澄澄的杜梨,啧了一声,惋惜自己没能看完这出徒弟猜忌师尊的好戏。
他一抬指,身形便显现在两人面前。
男人着一身金莲橙的绣蝶双宫缎,墨发用镶玉金冠束起,打眼一瞧便觉富贵逼人。
他狭长的眸子似含星光,肤色青白,薄唇锋利,俊美中带了分邪气。
燕回舟扫了一眼荼熙手中的牌位,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澜川见状将自己挡在师妹身前,阻断了男人的视线。
他这才开口,语气带了委屈:“澜川怎么还是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沈澜川态度冷淡,不卑不亢道:“不敢。只是想要询问二长老前来戒律堂所为何事?”
男人摊了摊手,以示自己的无辜:“掌门叫我带小熙去明烛洞天。”
他开始招手唤藏于沈澜川身后的荼熙:“小熙过来,我带你去找师尊。”
荼熙犹豫片刻,还是准备跟着二长老走。
她需要知道姬子衿到底是谁,一直在做什么,苍岳宗和青衡宗又在这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澜川站在她正前方,在她抬步的瞬间似有所感,握住了荼熙的手腕:
“我陪师妹过去便可,就不麻烦长老了。”
荼熙的视线顺着沈澜川的背脊下移,低头去看他落于明灭光影中,色如冷玉的指节。
她把牌位小心地换入被拽住的那只手里,腾出的右手垂落,触上他微凉的手背。
沈澜川愣了一下,抓住师妹的那只手稍微用些力道,提醒她别闹,这才又将注意力放给燕回舟。
然而想要荼熙听话简直是痴心妄想。
二长老也是个办事不甚上心、磨磨唧唧的性子,就谁送荼熙这么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都能同沈澜川推拉半天。
荼熙听着两人谈话,简直想扭头便走。
这么近的距离,她腿还没断,不需要人送,自己便能过去。
可眼下她有更感兴趣的事情。
少女温热的指尖压住沈澜川泛青的经络,继而拇指轻碾过他血管中突跳的震颤,带了些许亲昵。
荼熙从不自欺欺人。
她对沈澜川,确实有那么一分粘连黏腻的隐秘心思。
沈澜川被师妹来回摆弄他手掌的动作搅乱了思路,没来得及堵住燕回舟的话。
一回神,便见男人朝他身后走去,沈澜川匆忙地想要抽手,却被荼熙死死压住。
她迅速调用灵力悬空牌位,而后一只手扒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翻转过来扣入他五指间,左右合力将他牢牢锁紧。
沈澜川被荼熙的强硬震住,大脑紊乱,终于意识到师妹不同寻常的情绪。
他刚刚是不想被燕回舟看到越矩情状,害怕他瞎说话导致流言四起。
她却被他退缩的动作激出逆反心理,偏要给旁人瞧瞧她是怎么按着他的。
可师妹不懂,这不单单是嬉闹耍小性子的事。
燕回舟此人性格唯恐天下不乱,从前便常有劣迹,近几年才收敛了一些。
他是真的会给他们编个谣言出来。
沈澜川还在不动声色地挣扎,因为不敢大幅度动作,始终未有成果。
直到二长老走近,在他看到两人纠缠的手部状态的前一瞬,荼熙才猛然放开桎梏。
她拿过乌木牌位,走出沈澜川的遮掩,主动看向燕回舟,道:
“不劳师兄费心,我同长老过去便可。”
燕回舟挑眉,从这一句话里听出浓重的火药味,不由猜测两人刚刚是不是背着他传音吵架了。
荼熙才不管他怎么想。
她脚步不停,天青色披风由于惯性朝后飘飞,像梅雨时节的如丝雨幕。
沈澜川伫立在原地,目送燕回舟追着师妹离去,眼中神色复杂。
他刚刚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师妹如今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八岁。
二十五六,正是修士们渡情劫的时候。
她难道会不懂男女之间十指相扣意味着什么吗?
明烛洞天,松青石桌两侧,姬子衿与狐星竹正执棋对弈。
姬子衿面色冷沉,可见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她久久举棋不定,道:“从前我便说,苍岳不能按照散修的路子来,你们四个非要鼓吹自力更生好,我信了你们的话。”
“如今这些孩子大了,各有心思,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一个个的不服管教,阳奉阴违,远近大小宗门,哪有这样的例子。”
狐星竹温和一笑,将象牙白棋放入棋盒,理了理医修常年浸染药香的宽袖。
这才站起身从容道:“放养的好处,掌门这些年也实打实看在眼里。”
“不管是小熙、阿黎、之尧的剑术,还是澜川的君泽扇、灵曦的伏龙鞭、茵茵的染芜枪,哪个不是刃随心动,器与神合。”
“纵观修界天骄,有多少能比得过他们的?”
姬子衿闻言眉头紧锁。
她不知狐星竹怎么突然之间丢掉了谦逊的性情,言谈妄自尊大,像是换了个人。
狐星竹却似看穿了她的疑惑,眼眸再度弯起,主动解答:“承冰刚刚同我传讯,他卜出了十年幕。”
话音落下,姬子衿瞳孔瞬间紧缩。
夏承冰是狐星竹第三个徒弟。
与大多选择器法双修的师兄师姐不同,他是卦法双修,卜算命途格外准。
用杨秋冉的话说,承冰小师弟以后若是下山装半瞎算命,能一路从街边摊干到国师。
十年幕,又称铁树信,是一种通过观测天象推演天下大局的术法。
天象术一般都是跨越时间越长便越不准,十年幕是周期最短的一种,也是可信度最高的一种。
应验率往往在八成以上。
与日常摇卦不同,天下大事关乎众多,讲究个开天眼、撞机缘。
譬如姬子衿,虽然也是卦修,却没收到机缘提醒,因而错过了罕见的十年幕。
姬子衿已经感受到二长老和荼熙越来越近的灵力波动了。
狐星竹也不想搅扰掌门师徒长谈。
他在走之前,目光长久凝视着姬子衿,眸色温柔道:“我们会赢的。”
“四百年来诞生的第一个新神,出在我们苍岳宗。”
转眼间,狐星竹御剑离开,四季常开不败的紫藤花下只余姬子衿一人。
她送出一丝灵力打开结界,放荼熙与燕回舟进入崇吾山,又看向棋盘上的残阵。
原来,已经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