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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青梅竹马竹马(十)

元鹿走进陆绥的院子之前,先在心里猜了一下他在干什么。无非是做文章,喝药,发呆,都不够做一个六面骰。

陆绥美则美矣,和陆佑比起来确实活力不足,略显单调。

但是元鹿并不会对这两种性格做出高下的评判,在她眼中仅是特点而非优劣。一个莲花烧鸭一个银丝酿蟹,喜欢吃哪个都看心情,难道还要说鸭子和螃蟹不好吗?

她背着手走进去,脚步还是那么轻快。

陆绥的院子里伺候的人并不比陆佑少,因为他身子弱,能调度的人只会更多。但他的住处却总是静悄悄的,不见什么人影。元鹿还有点纳闷,难道入职陆绥院里的条件是学会隐身术吗?

他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树,天气渐暖了,花苞也一串一串打下来。元鹿游弋的目光被槐花吸引,顺着往上望去,才蓦然对上了那人投注来的视线。

原来陆绥坐在二楼窗口,已经静静望了她不知多久了。

元鹿展颜一笑,双手拢在唇边喊道:

“陆绥———!”

她噔噔上楼的脚步声装点了整个竹楼,也没看到少男猝然移开视线,烧得发红的耳畔。

上了楼,才看到陆绥面前的案上摆着笔墨,旁边搁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陆绥能做的三件事:写文章、喝药、发呆,这不全占了。

只是他面前的纸洁白如雪,一字未动。

元鹿在八卦中可是知道这位少年才子文思超逸的清名,在外面落笔千言的人,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分心想什么呢?

元鹿留心观察着他的桌案,很快发现了蹊跷,那张纸很大铺开,隐约透出底下的形状,好像遮掩着什么。

趁他不备,元鹿伸手撤下了那张纸。她一句话让陆绥破防的技能已经进化,现在一句话不说,一个举动就让陆绥慌得站起来,脸涨的通红死死按着她的手,怒道:

“你做什么!”

然而迟了,魏元鹿已经看到了底下的那幅画——

“嗨。”她失望地坐回去,平平无奇一副风景画嘛,也不知道在藏什么。

陆绥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骨愈发瘦伶伶的,在宽大的素袍中晃荡。声音由于变声有点低哑:“魏元鹿!”

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往年他生气骂人一套一套的,现在只会喊她的名字了。

毫无攻击力呀。

陆绥的目光移到那幅画上,画的正是从二楼望下去的院落之景。本是淡杏浅灰的朦胧,上面却滴入了一点浓艳的绿色。

在他望见的景色里,她恰恰好是闯进来最为点睛的一笔。

而那一身绿衫的少女还在托腮笑他:

“有本事叫姐姐。”

陆绥别过头,抿唇不语。

他脖子红红的,元鹿目光落在那碗药上,手背触碗试了试温度,问道:

“这是什么药?你又起桃花疹了么?”

陆绥的身体是真的弱,日常容易过敏,上次落水(就是元鹿一二三跳之后他傻乎乎跟着也跳了那回)还发了高烧,每年换季都有小病,春天就容易起红红的疹子。元鹿见过一回,才知道那疹子很疼。

她没说什么,但陆绥不愿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怕药苦就不喝的孩子。陆绥平日不喜身边人催促,那碗药他搁在一旁是准备不那么烫了便喝的,只是一时画画入了神。他心里又怨起来,为什么偏偏被元鹿撞见?

他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拭去唇边残汁,闷声咳了两下。

“看你喝那么急干嘛,又呛到了吧。”

陆绥一向最讨厌她这样故作说教的语气,好像是自己的长姐一般,分明他会好好照顾自己,那个常常跳脱孩子气的人是她。陆绥恨不得自己立刻长高到比兄长还要高,他夜里会做骨头断了又接上的梦,醒来渴盼自己真的再长一截骨头。

他抬眸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玩呀。”元鹿轻松答。

融融日光从窗边帘席透过来,晒得元鹿很舒服,却让陆绥眯了眯眼。他一向是不耐日光的。

他的手指在袖中揪了一下布料,忽然又道:

“你身上有二兄房里的花的味道。”

元鹿没想到陆绥狗鼻子那么灵,哦不,蛇鼻子。她无所谓道:“来之前去找了二哥哥玩。”

这句话倒让陆绥别扭上了,少男淡淡说:“原来你是为了他。”

“为了谁,不能为了我自己吗?来找二哥哥之前我还去听了戏,听戏之前我还去吃了茶……难道都要一个个为过来?”

陆绥知道自己辩不过她,无关口才。他又哑着声音道:“我并没这意思。”

上次见面,陆绥还送了香囊给元鹿,这次来她没戴在身上。陆绥有心想问一句,又思及她在二兄房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做了什么,自己的香囊若真是带着,难免也会沾染上那样的花香,索性不问。

元鹿可不知道他这么忽起忽落的情绪所从何来,也不管他。她自顾自凑过来看他的脖子,陆绥虽然浑身僵硬却没避开,元鹿心里暗自感慨,被终于养熟了一点点。

她的手轻轻抚在陆绥肩上,问:“疼么?”

陆绥知道元鹿在关心自己的病,但并没有很高兴,眉毛落下去摇了摇头。

他何尝喜欢自己从小病恹恹的样子,半点不像母亲的儿女。也和元鹿那样的人大相径庭。

然而元鹿总有办法出人意料,让他心情破裂。她眼眸凝在陆绥苍白秀美的面容上,忽然道:“哎呀,你这个模样还挺适合眼盲的。如果真的盲了应该会很好看。”

蒙个白纱,眼盲设定,时髦值蹭蹭涨啊。

很少有人在陆绥面前这么不避忌地说话,何况是这种冒犯的话,也只是她,可只有她——“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绥扫视过去,却没有生气。他想,原来自己生病的模样在她眼中是好看的,嘴角反而半笑不笑地抿了下,两个小钩子若隐若现。

“你今天怎么不写文章,反而画起画来了?”元鹿问。

虽有才名,但陆绥是以诗文出众,很少见他画画,不过元鹿猜想书画一家,他画画应该还不错吧?

陆绥坐在她身侧,肩背依旧绷直着。这问题若是旁人问,陆绥定是一副孤僻戒备的蚌壳模样,可对着元鹿的眸子张口便说了实话:

“不舒服,头疼。”

元鹿本身还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时候让他画一幅给自己。闻言便是直接一拉,把震惊的陆绥直接按在了自己腿上,不顾他孱弱的像鱼一样的扑腾,十分义不容辞道:

“我会推拿,让我试试。”

实则兴致勃勃地拿他当试手材料。

看透了这一点,陆绥便不再挣扎。不知为何她纯粹的好意反而比似真似假的捉弄更难招架,陆绥更擅长应对后者,而面对前者,他会有一股在日光下无处容身、下一刻就要将自己融化的畏怖。

她行动永远不会如陆绥所料。

只是这个举动还是超出了陆绥想象的难熬,不在于她胡乱按捏的指节多么疼痛,陆绥十分能忍痛。而是她袖口里带来的阵阵带着体温的热香,她细腻布料与脸颊贴合的触感,和……低低伏在她膝头,被元鹿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近乎最令他惧怕的东西。

元鹿逐渐找到了节奏,手指在少男凉凉的长发里穿梭,也染上了他发上的香气。她一下一下按着,感觉手下的头颅安静乖巧地像个模具。

这不对啊,按摩就应该和客人聊天才对。

于是元鹿笑嘻嘻开口:

“重了么?疼不疼?”

头颅轻轻摇动了下。

“哦?那我加大力度了?”元鹿故意重按了一下。

陆绥嘴唇颤了一颤,被他咬住,不出声。

好能逆来顺受啊。

这在按摩的时候可不是个好习惯。

“不是所有痛都对你好,知道吗?痛了就说。”

她嗓音没了捉弄,或许是陆绥躺在膝头的错觉,他竟然在这样的姿势里找到了一种令他安心、令他心旌归顺的温度。

“……痛。”他低低地说。

随即那一处被轻轻揉揉。

好舒服。好温暖。

陆绥觉得自己完了,没救了,被魏元鹿这个女人看尽了所有丢脸的模样。可她从来不是这么轻易放过他的,又问道:

“阿丛你的画是不是画的很不错?改日送我一副呗。”

“好。”

“答应了?那我要最好的哦?要你画的最好的。”

“嗯。”

“你画的画一定很值钱……哎呀我就是说说,我怎么会拿去卖钱呢?不过如果上面有你的题字就更值钱了对不对。”

事实上后来陆绥送她的那一幅画上不仅有题字,还有印章。陆绥的篆刻也十分不错,这又是不为世人所知的。

陆绥其人之秀,总是光华内敛,要相处久了才会慢慢知道。

而现在他只是近乎叹气般从口鼻中轻出口气,在她膝上闷闷应:

“知道了。”

“说起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过戏——我才不带你去听,我知道你嫌吵闹……”话风一转,却是,“你会唱歌么?”

“不会。”

“我会,但我不教你。”

“……”

“想让我教你,就求我啊。”

“……”

“哎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给我唱一首呢?对了你见过唱戏的郎君吗?扮上可有意思了,都看不出是男是女……”

在魏元鹿不着调的絮叨里,陆绥半是厌烦半是无奈,却久久不肯动弹起身,像是被法术定身住了一般。元鹿的膝头如同记忆中母亲的怀抱,他一跳一跳的头痛真的逐渐平缓,心绪却起伏不定。最终陆绥轻轻阖眼,很久很久之后仍然能记得她袖口的香气,如昨日般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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