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比方才还重的灵力威压再次落下,接着“砰”的一声,是莫无的膝盖落了地,被抱在怀里的幸千眼前场景迅速变化,整个身体也险些摔出去,却在即将落地时被一挂着白玉菩提的手捞回。
他的灵力仍环绕在她身侧,她没有感受到一点灵力威压,而在她的视线里,他的青筋已经根根暴起,手撑在地上,在极力忍耐着。
她转过脑袋,正瞧见他肩膀的伤口崩开,心里一沉,她抬眸想去看他神色,却被他往怀里一压,鼻尖是檀香也压不住的血腥味。
她听见他应:“不知弟子做错了何事,还请师尊指明。”
住持却避而不答,只说:“驺吾可带回?”
驺吾也就是她,她耳朵一下支起,爪子也下意识攀附在跟前衣襟上。
莫无的胸膛再次闷响:“回师尊,驺吾已经带回,师尊此前说渡化,弟子便与驺吾缔结了藕丝,此后将带在身侧,日日教诲,指引其向善。”
所以在那时他就在筹谋了,作为“祸害”大概率是要被关起来的,但如果有藕丝,便能被“关”在他身边,她才能有自由。
想明白这点后幸千心情微微复杂,她总以为这是件很轻易的事,可他面对自己师尊,也依然被桎梏着,就像现在这样。
那老住持伸了手说着:“交于为师。”
这声平淡无奇的话方一落下,他便瞬间紧绷,抱着她的手也一下用力,心跳跟着紊乱,在他错乱的心跳中她恍然得出结论,他不情愿,他不情愿极了,他也并未将她交出。
可她却被住持用灵力夺了过去。
她对上了张年迈面庞,沟壑分布在他面上,眼尾挤压着岁月的痕迹,眉宇慈悲透着几分悲悯,可眼眸却如此无情。
他将她审视着,环顾着,好似在评估一个物件是否具备危险性,他抬手落在她跟前,属于他的灵力分外冰凉地经过了她,接着落下了句。
“即将度过生长期,不曾结妖丹。”
驺吾传承里有记载,她结了妖丹后有人类金丹期的水平,这老和尚是在衡量她的实力。
她眨了眨眼,总觉得事情不大一样,在她脑海里她应该据理力争,大声质问,就算变成原型也要龇着牙问他,她幸千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要被打成祸害。
可临到头的现在,她半句话也说不出,因为她陡然发觉,这佛宗住持,连自己弟子都能一言不合直接压到吐血,看起来就不是能说得通的人。
活得久的人向来如此,他浸淫佛这条路上已不知道多久,他自有一套对世界的看法,而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是驺吾,无论是不是她幸千,那就是祸害。
偏偏他实力又很强,几乎是在这个世界顶尖的存在,这样的人最难办。
她扭头去看莫无,莫无仍半跪在地上,手死死撑着,血液已经顺着他的手臂流淌在地上,一小滩刺眼的红。
她心里愈加复杂,无法形容的情绪,就好像吃了一口从未吃过的难吃食物,吐不出也咽不下,只能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持续地难受着。
住持的手也分外地冰,让她无所适从。
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就要被这样扣下时,住持的声音才缓缓落下:“既如此,便如你所言,交予你教诲。”
她顿时松下一口气,以为自己会被送进莫无怀里,住持却召来了一小沙弥:“将驺吾送至佛子住处。”
她又被小沙弥接手,小沙弥年岁不大,身量也不足,接过她时,她正与半跪着的莫无一般高,她能清晰瞧见他藏在怀里握得很紧的拳头。
小沙弥带着她离开,她抬爪搭在小沙弥肩头,目光一错不错看着莫无,直到莫无逐渐变小,再变小,最后再也瞧不清。
她歪了脑袋,莫名不想被抱着,于是跳在小沙弥肩头,此处仍是后山,周遭郁郁葱葱的植被几乎有一人高,路也是最简单的石子路,小沙弥一步一步走的很认真。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爪子拍了拍小沙弥的光头:“小和尚,你们住持一直这样吗?”
小沙弥没有因为她突然说话而被惊吓,停顿一瞬后便妥帖接话:“回施主,小僧不可妄言住持,此乃不敬。”
一板一眼的,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老成。
她只好换个问题:“那你们大师兄呢?每一次你们大师兄回来都会被你们住持这样打压吗?”
小沙弥还是一板一眼:“回施主,小僧同样不可妄言大师兄。”
就,什么也问不出。
幸千只好作罢,她心系莫无,眼眸无意识流转着,一个抬眸间瞧见后山之上好似还有山,只连绵的雾环绕着,看不清晰,只能瞧见一阶一阶的阶梯,没有尽头。
她抬爪指了过去:“小和尚,那是什么?这总能说吧。”
小沙弥顺着幸千的爪子看去,发觉是阶梯后顿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此乃天梯,足有八千八百八十层,而真正的佛祖,便在天梯尽头。”
“八千八百八十八层阶梯,”她震惊,“不会真有人登梯去见那不知所谓的佛祖吧?”
小沙弥却没再应声,只又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后继续迈步,二人逐渐远去,只好似无论走到哪里,这尽头的阶梯都在身侧,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幸千收回视线,心里又担忧起莫无来,老主持先支开她是不是要罚莫无了,可莫无到底错了哪?
——
“你可知错?”
是苍老声音的再一次发问,依然不含情绪。
依然被灵力威压死死压住的莫无仍是那句:“不知弟子做错了何事,还请师尊指明。”
住持仍没有应,只缓缓转身,而转身那一瞬有更大的灵力威压落在莫无身上,几乎将死死撑着的手压进泥土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有风吹过,吹走了浓郁的血腥味,这时住持才缓缓转回身,视线也终于落在莫无身上,他轻叹一声,声音好似也融进了风里。
“莫无,你仍有执念,你还在寻他。”
莫无闷哼一声,咳出口鲜血,他眼前迷蒙又清晰,始终只有跟前的一小块泥土,和不远处一双破旧草鞋。
他轻笑出声,扣进泥土的手克制不住地用力,直到泥土渗进指缝,陷进肉里。
“师尊,弟子从来便是如此,弟子执念从不曾消减,弟子也从未以为自身有错。”
话音一落,住持倏地抬手,一道戒尺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接着重重打在莫无脊背。
“你已皈依佛门,不斩断七情六欲,不了却前缘,不放下执念,这便是错。”
戒尺再次落下,极用力的一声,僧衣崩裂,露出两道沁血血痕。
“十余年,为师每次问你,你始终如一,此乃不知悔改,这便是错。”
戒尺又一次落下。
“今日是为师两次问你可知错,你不曾应答,这便是错。”
戒尺再次落下。
“驺吾一事,你不曾禀告为师便与其缔结藕丝,为师要探查,你仍不愿交于为师,焉知你是否有私心,这亦是错。”
戒尺还要落下——
却有一掺了泥土,分布着鲜血的手倏地接住,戒尺落在他手里,一道刺目红痕,他没有松开,灵力威压压在他身,脊背几乎压进泥土里,他仍没有松开。
他用上了全部灵力,将自己脊背在千斤重的灵力威压下一寸一寸抬起,鲜血不断从嘴角滑落,划过下颌,落在左肩,又与左肩伤口崩开的血液融合,一同渗进里衣,一阵温热。
他抬头,直直对上那对苍老眼眸:“师尊可有问过她姓名?”
住持经久不变的面色有一瞬怔然,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谁?”
莫无甩开手里戒尺,灵力威压压得他又一次吐出鲜血,他抬手拂过嘴角血迹:“幸千,她唤作幸千。”
不是简单的二字驺吾,是幸千,不是被衡量的物件,是幸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