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纯云落荒而逃,跑到最近的小区公园。
她觉得还不如继续脸盲。
看清夏油杰的脸之后呢?他和纸片人的脸高度重合。
那瞬间,吓得她以为纸片人真的来到现实。
那款游戏的背景是世界被某种力量侵入,潜藏在每个人皮囊下的是蠕动的暗影。游戏里每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最后都跟个疯子,连游戏女主也不能免俗,只要San值掉过合格线就会开始疯,不受玩家控制。
月光洒落细白的软沙,她坐在跷跷板的一边,发热的头脑高速运转,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子上写写画画,开始罗列她目前遇到的问题。
困扰她最大程度的问题:她现在在的这个世界,还是她原先的世界吗?
这太难分辨,只有她看得见的游戏,和游戏角色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遇见的所有诡异,都是从她过那条马路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的二十三年人生中,按部就班地过着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平凡地读书,平凡地为进大公司卷生卷死,平凡地喜欢过别的男生。
可以的话,她更希望这里是现实世界。正如她前面所想,是她太过普通而平凡,根本没机会接触到这些诡异的事件。
“啊。”她用颓丧的语气说着最鸡血的话,“还是得回去看看吧,人生就得往前走才行啊。”
四下无人,她捂着脑袋突然扬高声音,“为什么偏偏是我啊!玩这个游戏的人那么多,这种事不该是天选之子才会遇到的吗。”
“那还是我遇到比较好,现在天选之子流行的都是美强惨,人家肯定比我更惨,大家都这么惨,我还是不要乱诅咒人了……”
自从知道这个世界有咒灵能诅咒人,她就不再乱立flag。
说到flag,她很郁闷。
这个潦草的世界,每次在她觉得获得了上帝的馈赠时,都要给她一巴掌。
惆怅,是今晚的小云。
惆怅,准确说是每一个今晚的小云。
长纯云四十五度角仰望深空,露出她倔强的侧脸。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一只小短手拉了拉。她垂眸望去,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青蓝色的双眸弯成月牙,稚声稚气地说:“大姐姐,你不要伤心啦,我们来看星星吧!妈妈说今天有六万年一遇的彗星哦!”
长纯云一愣,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见到一个温婉的女人回头对她笑了笑。对方手下架着一台天文望远镜,镜头直对一望无际的黑夜。
六万年一遇的……彗星。
她被小女孩牵着走到天文望远镜前方,手放到望远镜上面,眼睛透过镜片见到了浩瀚的银河。
“彗星预估时间是在九点来哦。”
小女孩妈妈的声音飘来。
“九点吗?我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啦。”
“为什么呢?你不喜欢看星星了吗?”
“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总之,我现在是求生都很困难的人,星星对我来说太遥远太遥远太遥远了……”
“因为困难,你就要放弃了吗?星星离人很遥远,所以人类才会发明天文望远镜吧,它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让人类对星辰触手可及吗?”
长纯云睁大眼,看到的星河被风吹散,连她刚才摸着的望远镜也只是一个被人随意丢弃在沙子里的万花筒。
呼吸声和风吹树叶的窸窸窣窣声交织。
长纯云抿了抿唇,将发丝别到耳后,鼻尖和眼眶骤然一酸。她咬着唇,想起了菜菜子。
她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很羡慕那孩子,夏油杰对菜菜子的父爱让她羡慕。
她也是在爱里降生的孩子,曾经唯一的家人──她的母亲,就是一名天文摄像师。母亲在她两岁那年就去世了,她留下的遗物只有一堆天文摄像器材和天文望远镜。
母亲死后,她成了遗孤,被亲戚抚养长大。亲戚们虽然拿走了母亲的所有财产,但他们不吝啬地抚养了她长大成人。亲戚们很惨,他们总是被病魔缠身,才需要母亲的钱去治病。
从小,长纯云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哎哟,云你真是可怜的孩子,孩子还这么小,你妈妈就离开人世了,以后有我们在身边你就不会可怜了,云也不想我们和你分开对不对呀,来,在这里按下你的手印,也可怜可怜你姑父吧,大家都这么的悲惨,以后可要互相依靠啊……”
年幼的她背叛了妈妈。母亲留下的天文器材,也一同被亲戚们拿走了。她为了在新家庭里好好生活,没有置喙过这一切。长大后,靠着自己能赚钱了,她堪堪意识到要将母亲的遗物拿回来,一问亲戚们,得到了那些东西早已被变卖的消息。那个年代,天文设备本就烧钱,可况她母亲拥有的是最顶尖的天文设备。没办法,她只能溯源寻找那些买家。大学毕业后她没赚多少钱,全拿去买母亲以前的遗物。
即使这样,钱还是不够。她就是在一年前接触乙女游戏,靠帮别人肝游戏刷进度赚钱。导致她几乎将市面上发行的所有乙女游戏都玩了个遍,本就不擅长记人名,也就更不会记纸片人的名字。
半年前,她悲惨的亲戚们又被病魔缠身,向她伸手,拥抱她,说着:“小云你也长大了,找个有钱的男人嫁给他,做个家庭主妇,我们一家人还是要互相依靠啊……”
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毅然不肯放弃想送她过好日子的亲戚们,日夜颠倒去赚钱,发誓要让亲戚们不再悲惨。她成功了,把亲戚们送到一个有吃有喝的好地方。在那里,他们每天做的工作就是踩踩缝纫机,定期还会做礼拜,吟唱圣歌,神父会带领他们脱离苦海。
亲戚们都去过好日子了,徒留长纯云一个人。
说是一个人,她一点也不孤独寂寞。
偶尔还是会羡慕别人,在有爱的家庭里长大。
所以她跑回去找夏油杰,想邀请他一起看彗星。
此时听到男人温和地询问她,长纯云几乎要以为对方是什么人道主义者。
事实恰恰相反。
她费尽心思靠近对方,寻求庇护。这次亲手送她死的反而是他。只是他要杀她,她也做不到去怨怪对方。
毕竟是她欺骗在先。她也不会因此产生负罪感,她是骗了他,他也在骗她。互相欺骗而已,没有输赢。
高空云雾冰冷,钻进人的毛孔深处,一点点冻结长纯云的血液。她冷得牙齿打颤,被揭穿后心情意外得舒畅,呼啸的风声中,倏然响起九点整的闹钟。
──滴、滴、滴……是彗星来临时。
这一次,深空在她眼前触手可及,不需要她用天文望远镜就能看到。
她伸手抹开被风吹乱的头发,见面前的黑发男人凝睇她,她卸下伪装的笑,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我的遗言……要来看星星吗?”
男人眉梢微挑,意味不明地轻声道:“只是这样么?”
“嗯,只是这样,可以的话再飞高点吧,夏油教主。”她换了个姿势,改成跪坐在龙鳞上,紧紧抓住龙鳞,“我准备好了。”
夏油杰淡淡瞥她一眼,屈起大长腿,手肘撑膝,一手托腮,仰眸望着黑夜。
他不是来杀她的吗?怎么真跟这个粗神经看起了星星?更无语的是,他还真这么做了。
思绪被女孩因为惊喜发出的吸气声打断,他抬起头,只见黑夜中银河浩瀚,一道绚丽的彗星如光的箭矢掠来,彗星尾与气团发生摩擦,燃烧着蝴蝶磷粉般的灿烂辉光。
“很漂亮对吧……”她道。
他下意识侧眸,见到女孩睫羽微敛,他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这个问题对您有意义吗?”她停顿了片刻,“您为什么要杀我?”
“我喜欢杀猴子。”
“这样啊,不问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我骗你的事实。”
“你可以试一试让我放过你。”
“您别逗我了,根本不会这么做的。”她依然望着星夜,“菜菜子有您这样的父亲真好啊,所以我不能死在您手里了,很抱歉。”
夏油杰先是一怔,听到她后面那句话,他像看到滑稽的小丑表演般笑了下,“你不过是只挺会蹦哒的猴子,提醒一下,你在这里打算怎么逃?”
“逃?我没想过要逃。彗星也算流星吧,让我许下最后一个愿望吧。”长纯云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夏油杰唇角微抿,躺倒在龙背上,双手垫在脑后,眼眸倒映深空。
“云许的什么愿呢?”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哦!”
“那都是骗你的,你不说你的愿望才不会灵验哦,反而那些说了愿望的人,愿望都会灵验。”夏油杰毫不心虚地诓骗。
女孩眼睫一颤,似在纠结道:“真的要听吗?”
“我喜欢你的愿望的话,就不会杀你了噢。”夏油杰笑眯眯道。
他说着,暗自操控虹龙飞近彗星,两指并起结印,在他们周身放下「帐」。有「帐」隔离,这样他们靠近彗星就不会被高温灼烧。
没别的原因,他第一次追星星,想近距离地看看也很正常吧。
“彗星怎么这么快看不到了……那好吧──”
见长纯云深吸一口气,夏油杰干脆坐起身,好整以暇地等待她的愿望。她抬起头,脸庞露出肃穆的神情,像面对一尊高贵的神像般凝睇夏油杰。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夏油杰无意识收起调笑的样子。
“下辈子,我想做教主大人的孩子哦,所以等教主大人您有生小孩的规划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掐好时间投胎去您肚子里的。”
夏油杰愣了瞬,眼皮猛跳,被这样的愿望震惊得片刻说不出话来。罪魁祸首说出她惊天动地的愿望,不顾被创的人的死活,女孩腼腆地搓了搓脸,嘴角向上扬起:“这样愿望就会应验了吧……”
夏油杰很后悔给她活到现在的机会。
女孩忽然站起来,顶着强风和高气压,她竟在龙鳞上站得稳当极了。夏油杰有些惊叹她的平衡力,作为普通人,她算是普通人里五感都很强的存在了。
“看来教主大人并不喜欢我的愿望。”长纯云惆怅道。
夏油杰:“……”
这种奇葩愿望只有五条悟会拍手叫好吧。
他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刚张开口,赫然发现虹龙已经飞到彗星旁边。
极致的光辉穿插银河,震撼人心的星海就在女孩身后,她一无所觉,美丽的轮廓被彗星光晕萦绕。
“再见。”
她展开双臂,背对疯狂闪烁的彗星,那瞬间的定格像一张科幻电影的巨大海报——《彗星与一无所知的女孩》
夏油杰眼睫猛然一颤。
再见在日语语境中并不常用,一般情况指的是分手、决裂、再也不见、永别。
长纯云本来想说的是下次再见。
但夏油杰并不会有对她的记忆,说着“下次再见”,显得她好悲惨。
所以,是再见。
她转身,轻快地跳下虹龙,发丝纷飞。夏油杰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表情空白一瞬,他飞速起身,脚步往后退几步,再猛地往前冲去,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