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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

自薛秋义聘为王昉之的西席后,她便少有休息时候。哪怕将掌家之事稍稍放放,仍觉得力不从心。

这位老先生课业实在繁多,每逢见她叹气便少不了吹胡子瞪眼一番:“老夫教导王司空尚未如此尽心尽力,你既然跪求你父,自当花费百倍千倍的努力。末了又道,“小女郎倔强如此又不肯低头的,老夫此生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就是你。”

只是他所说总能适时发人深省,纵使王昉之心下抱怨,仍下马看花一一完成。

唯有晁错所著《论贵粟疏》总与她八字不合。不论重头抄录多少次,都逃不掉被薛公打手心的命运。

所谓重农贵粟、民大富乐,于王昉之而言,仍显空泛。不去深耕,唯求圣贤书,便难免有清谈误国。她请父亲聘薛秋义为师,便是因为他并非出身世家,而是青州农户,因年幼时极孝而被青州牧看重。

一方面是出于上辈子她与刘缌争锋相对,她讽刺刘缌是受中官(注释1)养大。刘缌反而嘲笑她不知人间疾苦,不知粟米售卖几何。虽然深恨刘缌谋逆之举害她失去家族庇佑,但他的言行仍不免在她心上烙下一片疑虑。

另一方面又是因为青州历经三次失复,已成汉胡杂驳之地。大卉虽一向看不上异族,将其统称为伧子,但边境贫苦人家亦有两族通婚。王昉之亲眼目睹过东都陷落于羌胡之祸,更想尽早作打算,最好能带着整个家族跳下大卉的沉船。

“女郎,再不动身可要迟了,可赶不上少府那一道胡瓜羹了。”

王昉之后知后觉想起宫中设宴,父亲嘱咐她务必到场,适才搁下笔。

门房已套了车,从司空府行至北宫外只消一柱香时间。

王昉之正想得出神,不妨马车猛然顿住,她整个身子向前一倾,好在没有受伤。

“出什么事了?”

“女公子,前头不知是哪家莽夫在南街纵马伤人。许多人聚在一块儿,恐怕要多费些功夫绕远路了。”马夫在前头焦急得口生燎泡。

南街聚了不少人,瞧衣着大多是沿街设摊的小商贩。他们少有敢与官差叫骂,只因前头引起祸端的凶徒掀翻了他们的摊子,便是要了他们的身家性命。

“算了,绕路费事,不妨看看热闹。就算真的迟到了,也有托辞。”王昉之掀起珠帘向外张望,她一贯不大喜欢入宫虚与委蛇,只想能拖则拖。

纵马驰过南街的是个年轻郎君,一身银甲,日光耀耀,何其意气,在东都中惊起一片沉尘。

王昉之亦不喜欢与武人打交道。人群里头发生了什么,隐隐绰绰看不大真,只听闻呼喝如浪潮翻涌,簇拥的人群突然四下退散开,好似生怕祸及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她奇道。

马夫踮着脚望了望,惊骇万分:“好像是死人了。”

南街一时空阔开来,马夫反倒踯躅不前了。他回问王昉之:“女公子,瞧着倒是要赶人走,这当如何是好啊?”

她犹疑片刻道:“既然让出了路,就从此走吧。车上悬了旗帜,料他也不敢有非分之举。”

车铃再度细细碎响,垂落的竹帘挡住外头的街景,淡淡的血腥味却在鼻息间弥漫开。

可她的车架没能走太远,便被人拦下:“让你们主人家来回话。”

“主人家在帘后,请君行个方便。”嘚嘚马蹄声极快趋近,朔风顺着探进车来的马鞭一道涌入,冲散了王昉之故作的镇定。她紧紧攥住汤婆子,这是手边唯一可用的武器。如若对方是个登徒子,她便叫他尝尝此锤厉害。

探进马车的郎君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和寒夜星般的眼睛。暮色已近,晚露在他的银甲上镀了层霜色。

王昉之注意到他的衣襟上用古体绣了一个小小的“魏”字,心下惊异已非比寻常。

孛阳公主之子、已承袭爵位的魏侯、受封掌权的南楼校尉,亦是她前世曾与之通信的人。

魏冉、魏堂春。

“魏侯。”王昉之垂头摆出东都女郎惯用的做小伏低姿态。“今日宫中设宴,此去北宫唯有这一条路最近,可否请魏侯行个方便?”

“王氏女公子胆量如斯,令人心生佩服。”他并非独断骄横之人,声音也如春风化雨,带着少年郎独有的清朗。“方才南街有刺客横行,唯恐惊扰女公子。”

“只是尸体,又有何惧。”

听闻此言,他便适时侧了侧身子,有意叫她看见横在南街的尸体。她的视线同样不受控制地望过去——人总会被刺目的殷红吸引。

躺在地上的人她曾在宫中见过数次,是太后身边的叶常侍——正心口插着一枚短矢,仰面栽倒。

方才的骚乱便来源于此。

若是魏冉是公主亲子,虽只有个校尉虚职,却实打实掌着卫戍东都四军之一的北军。他起家顺遂,没有经历过任何波折,早有人不忿于此,指望着能捏住他的把柄大作文章。

魏冉虽略有轻狂,但不至于没有脑子。

念及此,她收拢了伪装的乖顺,直直与他对视,“魏侯平白被御史拿住了把柄都不惧怕,更何况我。”

他有些许诧异,倏尔又恢复了素日冷静。撤去马鞭,转而将手攀上窗缘,仿佛两人早已熟识。

“是你吗?王昉之。”

这话极轻,唯有彼此可闻。

王昉之便如同他那样惊诧。他不是问十五岁的王昉之,而是问二十七岁的王昉之。就譬如可此刻二十七岁的王昉之,通过竹帘光影罅隙,瞧见的并非还未加冠的魏冉,而是许多年后已功成名就的魏公。

他也重生了。

她曾描摹过无数遍他的名字,他的封号,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与这个同样年轻了十余岁的郎君照面。

他大权在握,他十恶不赦,他至高无上,他孤身一人。上辈子的美名与骂名,所有虚无缥缈的东西一齐化作了利刃,在她的思绪中撬开一个豁口。

“东都里人人传言魏侯轻狂,我倒觉得并非如此。”马车外尚有父亲埋在她身边的细作,虽然家族一体,她仍不免用这个词描述,便故意抬高了声音。

“在女公子眼中,某当如何?”魏冉意会,挡住了外人探寻的目光,却猛地捉住她的手。“你何时······”

何时回来?又为何会再此处相见?暌违十年,是他心诚则灵吗?

王昉之本该抽开手,斥骂他一句登徒子。可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风雪归人,还是风雪本身。

她有太多想要询问的话,一时无从宣泄出口。在她死后,陶邑百姓如何安置?那些兵祸中南渡的族亲,也安好吗?她未曾见过的天下,又是什么样子?

“魏侯若有功夫,何不随我一道入宫赴宴?路途不远,自然可听的我高见。”

可魏冉只是歉意地别开身子,“某今日尚有要务在身,并无赴宴安排。改日定然亲自登门,与女公子请罪。”

他挥了挥手,远远围住南街的兵士退至两侧。

他确实有许多话要说,但现在不是时候。

“这样也好,我这手炉东都仅此一个,赠予魏侯,全当作信物。”王昉之将错金篆文的手炉推给魏冉。

明明是不相熟的两个人,却亲密得似故识旧友。

王昉之的手背上尚残留着余温,像一道浸润过温水的绸缎。她没了手炉,一时空落落的,只能正经搁在双膝上。

这一出耽误了不少时间,马夫紧赶慢赶,终于在申时前入宫。

宫宴设在天渊池,只是寻常家宴,座中人并不太多,座次分得又散,难能瞧清对面人面庞。

太后与另一名华服妇人轻笑低语。

“你来晚了,不曾看见一出妙戏。”王应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半张脸隐在宫中投落的阴影中,神情嗤弄而玩味。

王昉之在父亲身侧坐定,虽不施粉黛,仍吸引众人瞩目。

“你们瞧瞧,徽崇家中的女郎果真是国色,小小年纪已有杨氏清姿,无怪徽崇舍不得。”太后招了招手,“来孤跟前。”

徽崇是父亲的表字。

王昉之顺从地上前,迤逦裙裾拖曳而过,她走得分外缓慢小心。

太后伸手抬起她的面庞,像捧着什么奇珍小玩意儿,“与你那个妹妹倒是半点不像。哪怕都有徽崇一半血脉,杨氏的孩子都要出类拔萃许多。”

那名貌美妇人便是魏冉的生母孛阳公主,她虽与太后不睦,但亦在侧旁点头称是,又道陛下虽贵为天子,却不是事事都有福气,譬如婚姻大事,还是叫陶邑王抢了先机。

王昉之听闻这三个字,一时气血上涌,可面对座中皇室宗亲与三公族眷,仍要摆出一副镇定面孔。

“也是鸯奴与徽崇的小女儿有一番机缘。”太后好似怜爱地摸了摸王昉之的面颊。“不过小姑娘莽撞天真也算不上什么坏事,鸯奴的性子太沉静,与她两两相配倒是凑趣了。”

鸯奴是刘缌旧日在宫中的小名。太后曾有亲生儿子,对年幼失孤的刘缌并不尽心,甚至担心他犯上作乱,便赐了这卑贱又作弄的名字给他。

谢恩的声音温和干净,与王昉之所熟悉的别无二致。

她气血上涌,顺着太后手上力道回望,与刘缌跪在一处的,正是换了身衣裳、头发散乱尽湿的王采薇。

果然是出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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