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为您献上美人”。
传话之人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就隐隐骚动起来。
谁这般没有规矩?
他们还没给自家女儿牵线呢,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毫无意问,江揽州这样的“青年才俊”。
正值适婚年龄,想攀附姻亲的数不胜数。
但也人人皆知江揽州不近女色,有传言说他好男色,恐是断袖,要么就是身患隐疾;但更多人偏向于第二种,他在为他府上的恩师之女守身如玉。
孟老将军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江揽州答应会保之后半身安稳荣华。
许多人猜,孟氏女便该是未来的三皇子妃了。
是以两年多来,北境官员中不乏有人想把女儿送去给他做妾,却都被以各种方式退回去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猜是哪位将士要献上美人,被献的“美人”又可能是何方神圣,也猜江揽州会如何应对。
“既如此。”
王座上的男人语气无波:“带上来,献舞一曲,给在场的诸位看个乐子。”
“哎!”
穆言抓抓脑袋,“要不这样吧,等庆功宴结束再说?”
毕竟,虽然这不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但要一个曾经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去给满殿将士和宾客献舞,说好听点是抬举,说难听点与羞辱无异。
一旁的萧夙摸摸鼻子,没发表任何意见。
玄伦则是第一次见薛窈夭,所谓“献上美人”便是他听罢萧夙和穆言的各种转述后,临时做出的安排决定。
“若是薛姑娘不愿,扮作婢女也可,我可安排你去给殿下送酒。”
“又或待庆功宴结束之后,直接道出你身份名字……”
“不!”
薛窈夭摇头,“直接道出我身份名字,他不见得会愿意见我。”
再说了。
正常情况下,的确可以等到庆功宴结束。
然而一个多月下来,日日夜夜绷着神经,那种提心吊胆和不知明天会遭遇什么的惶然不安,像一把钝重的刀子。
想到远在桫州病重的祖母,好像随时会倒下的嫂子,双眼无神且面黄肌瘦的瞳瞳和元凌,那些想对薛家赶尽杀绝之人,是否又一次有所行动?
薛窈夭觉得自己等不了了。
一分一秒也不行。
“没关系。”
她撑着口气,“我会跳舞,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薛窈夭是会跳舞的,但是她根本不打算跳舞。
“能不能快一点?”
北境王府依山傍水,占地面积极广。
从东到西至少得走两刻钟以上。
亲自领路的玄伦回头看她一眼,“薛姑娘,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正经过一处水榭廊桥,薛窈夭提着裙摆,很轻又很快地笑了一声,“你没有经历我正在经历的苦难,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察觉自己竟又如从前一般“目中无人”。
少女又赶忙转了话锋:“抱歉,请问还有多远?”
半刻钟后。
玄伦:“到了。”
澜台大殿灯火辉煌,风灯摇曳。
原本商定好的是一曲《朝阳赋》,玄伦作为江揽州的随侍、亲信、兼谋士,为给萧夙打补丁,也给擅自做主的穆言“将功补过”,他还体贴地安排了伴舞女子,以及临时召来的琵琶乐师。
然而。
才刚踏进大殿门槛。
不待玄伦说话,薛窈夭自顾一把摘了面纱。
在觥筹交错,庞大而不具体的喧嚣之下,她几乎没怎么刻意去找,只瞬息顾盼,便对上不远处的上首王座,男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江揽州正在跟面前一位老将象征性走酒,余光中有白影晃过,他随意朝殿门一扫,手中酒盏刹那顿住。
少女一身素色白裙,柔软裙裾被风鼓动,在夜色下翩跹飞扬。
那一瞬间。
即便距离很远,隔着杯盏人潮。
其实不大能看得清人的五官。
但视线撞上的刹那,薛窈夭还是在男人眼中感受到一瞬错愕,清晰且如有实质。
她没有犹豫,当即提着裙摆朝他奔去。
“这、这就被献上的美人?”
“美是真美啊,不是说要献舞么,怎么突然跑起来了?”
“她这是要跑到……殿下跟前去么?!”
脚下踩着地墁,顶着大殿两侧宾客席投来的无数视线,仿如夜色下翩跹的蝶翼,薛窈夭穿过墨池大道,踏上层层玉阶,在不知是谁吼出的“大胆”声中,一口气奔至王座面前。
而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少女的裙摆沾染尘埃。
“江揽州……”
她不知何时已满脸的泪,仰头望他时,神色再没有从前那骄傲不可一世,“求您救救薛家老幼!”
她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刻,江揽州忽然明白,为何一惯稳重的玄伦,会派人传话为他献上“美人”。
玄伦和萧夙最擅察言观色,一向最能揣度他的心思,否则也谈不上“亲信”或“心腹”二字。
可笑。
他们却凭什么都认为。
他会对眼前这个女人抱有善意?
短暂的四目相望,耳边充斥着满殿哗然。显然所有人都被薛窈夭的突然出现,以及她奔至王座的举动惊了一跳。
一只手捻着酒盏,江揽州对那还有一箩筐话要说的老将摆了摆手,老将很有眼力见地退下去了。
他这才垂眸。
视线扫向跪在他脚下的女人。
无需困惑,必然是穆川穆言那边出了问题,她才会出现在此。他视线在她面上逡巡。
瘦了。
比起京郊原野那场大雨。
她又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儿。
记忆里三年前的狩猎大赛,她颜如春花,明眸流盼,周身丰腴而盈满少女□□……那时她香汗淋漓,口中溢出呢喃,在半山腰的亭子里,跟傅廷渊相拥热吻。
于王座上岿然不动,江揽州声线入骨沁凉。
“怎么救?”
许是眼中盈满泪水,薛窈夭看不清男人眉眼,一切都不甚清晰,像是在天旋地转。
但仅有的理智又告诉她,这的确就是江揽州。
“求您庇佑薛家……”
她不受控制地,又往前膝行了两步,口中喘着气,伸手拽住他华袍的下摆,“求求你,江揽州,求求你!”
“派人去桫州好不好?有人想对薛家赶尽杀绝,不止一方势力,他们有备而来无孔不入,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求你救救她们……”
明明从未刻意去记得,当然也没有刻意去忘记。
话出口时,眼前还是不合时宜地闪过久远一幕。
六岁?还是七岁?
记不太清了。
那年冬天,京中连日大雪,住在偏院的江氏生病了,具体生的什么病,有多严重,薛窈夭不在意也不关心。
只记得后来,江揽州一把鼻涕一把泪。
跪在她院子里遍遍哀求。
“求求姐姐,求求姐姐,求求你,准许医师去看看我阿娘吧!求求你!”
“阿娘快死了,姐姐,姐姐……”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觉得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了。
或许她应该跟曹顺走的,那样的确也能苟且偷生,成为的却是什么?
是薛家原本上百口人中的其中一个。
往后她会无名无姓,或改头换面,永远不会再是薛窈夭了。
真到了那个地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恍恍惚惚中,她开始给江揽州磕头。
求人自是该行叩拜之礼,这无可厚非。
然而身体才刚倾覆下去,一只大手抵在她额上。江揽州双腿岔开,附身,深挺的眉眼寸寸逼近。
近在咫尺时,薛窈夭看到他牵起嘴角。
跃动的光影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几近乖戾的沉鸷之色,他忽然拽着她的襟领将她拉近,带得她身子匍匐在他两腿之间,是个不大体面的姿势。
而后掐着她下颌,迫使她仰头。
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盯着这世上最憎恶之人。
他问她:“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愿意救你?”
“……”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觉得他会救她,又哪来的自信和底气?
“因为……”
因为原野那场大雨,他曾说“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又或因为穆川和穆言一路随行,几度在她性命攸关时挺身而出,至少在理清楚“江揽州的人在保护我”的那一刻,薛窈夭的确曾隐隐又微妙地以为——
“我以为,以为你对我……对我……”
江揽州:“什么?”
撑在他膝上的手,指节根根泛白,少女眼泪又一次落下,大滴坠落他袍摆之上。
说不出以为之后该说的话,那太羞耻了。
她尝试委婉:“我愿意,愿意做你的、你的……”
“妾。”
有风卷来,携夏日独有的燥热,袭入人潮喁喁的澜台大殿,扬起少女鬓边发丝。
其中一缕搭着她湿润的眼睫,睫羽之下,覆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此刻眼尾泛红,眼底写的全是求救。
寻常人的短短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于薛窈夭来说,摧残的却不仅仅是身体,更还有心志和精神。也仅仅一个月,昔日光鲜的大小姐失去尊严,骄傲,一切张扬与明媚色彩。
这朵落魄娇花,此刻就跪在自己面前。
澜台大殿内置有冰鉴,其实算不得热,她额间却盈满细密汗珠,衣襟里更散出一种极淡的香气。
嗅着这抹香,江揽州眼前闪过的,是他阿娘江氏死去时的样子。
江氏死在他们母子二人被赶出薛家那年。
他左手缺了一根尾指,被她的马车车轮生生碾碎。
右手手腕的陈年烫伤,疤痕狰狞,一直蜿蜒到虎口位置。外加身上诸多不可逆的细碎创伤,全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于是默然片刻,江揽州又一次撩唇笑了。
“你也配?”
与之伴随的。
男人修长的指节寸寸下移,扼住她纤弱莹白的颈项。
是个只要稍一用力。
就能随时扼断她咽喉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