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才一个多月,愉都城内大街小巷便贴出了大肆才选的告示,郡县也收到了才选的诏书。
如今皇陵中先皇的尸骨都还未烂透,新皇就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选妃,莫说是三年的守孝期了。他的作为行径荒诞不羁,跟所有人预期中的圣皇之子大相径庭。
傅宅书房中,先生苏云野照常给他们上课,正讲得津津有味:“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水,暴戾恣眦,其势自避。顺以动豫,豫顺以动……”
“先生。”傅彩霞打断了正讲得起劲儿的苏云野,“‘隔岸观火’,先生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哦?”苏云野瞧着她呵呵一笑,“计言千百遍,不及用计时万分之波涛。霞儿,若要手摘星,须得踽踽行啊,不要着急——”
“嗯,知道了,先生。”傅彩霞抿了抿唇,道:“只是不知先生现下再讲‘隔岸观火’,是不是指皇上烧的这第一把火?”
“嗯。” 苏云野欣慰地笑了笑:“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总是要做些蠢事来验一验先朝大臣的服从性。”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以为然,当乐子看罢了。
“才选的事,未免太过过火。”傅彩霞道。
苏云野平淡浅笑了两声,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小皇帝不愿意做霍氏江山的傀儡,偏要试一试大臣是国印的大臣,还是他小皇帝的大臣。不过驯鹰之术,到头来不知是谁驯服了谁。”
他像是一个棋盘之外高高在上的看客,将皇宫中一道圣旨就可改天换日的事情聊得好似家常便饭。
守孝期才选一事,他们这些看客心知肚明,是小皇帝在利用先皇与前朝那些只忠于先皇的大臣叫板,他这么做。将这些仍旧不服他的,死板的只在意先帝的大臣都逼出来,然后一个个地驯服他们,驯服不了的,就……
呵,帝王心。
陆砚尘顿笔,不屑道:“先皇贤德,谥号尊封大贤仁德皇帝。如此一个千古一帝,往后又有谁能上这个高度,见过金雕的群鹰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服从一个的雏鸟,他此举没有任何胜算。况且……”
他直接把手中的笔放在了笔搁上:“况且小皇帝用挑衅先皇遗威这种方式考验大臣的服从性,不是将先朝忠骨的臣心越推越远吗?霍家的江山与皇上的江山又有何不同?何故多此一举。”
苏云野望向他,笑着耐心解释道:“为天子者,下棋者也。然纵棋者分二类,一则以三百六十一子纵横阡陌,二则陷于棋盘中受子操控。执棋人,谁又甘心被对面的子步步紧逼?”
是,小皇帝要做第一种下棋人,他要的太多,不止是‘皇帝’这个空头位置,他要这个朝堂上全都是他自己的臣。
陆砚尘细想,顿了顿,笑道:“皇家仅此一个皇子,从没受过夺嫡之苦,即使如此,他也要在先皇死后将他吃干抹净。常说皇家之间无父子,这皇上倒也是个薄情人。”
苏云野又是呵呵一笑,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说道:“进了皇宫,人人都得厮杀。这皇宫中的三丈宫墙,砖砖都是血红色的。猜忌像一把头顶高悬的利剑,随时会劈下来。他们是狼,是鹰,是蛇。冷血残酷,向来如此。”
“如今鹰王死了,可霍家尚且还有亲王在世,他不过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小雏儿,若是真的乖乖待在先皇的阴影下,做个大臣手中的傀儡帝,有朝一日,扯断了线,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是,只要霍家这个姓氏在,对小皇帝来说就永远有威胁,即使没有别姓叛乱,他不听话,大臣也可以扶持其他的霍家人。
做皇帝嘛,就不能做可以被随时替换掉的空壳子。
小皇帝不光要位置,还要臣心,他的胃口很大,他做出这个选择,就要杀,他不将异心者逼出来,杀绝了,不甘操控,死的就只能是他。
“……”
寂静了一阵,苏云野看着沉思良久的傅彩霞,道:“霞儿在想什么?”
傅彩霞抬头对上苏云野的目光,道:“先生,我认为,你们看错了,他不是雏,他是头鹰,比先帝还要凶猛的头鹰。或者说,是雕。”
但……贤不贤另说。这句话傅彩霞并没说。
“哦?霞儿何处此言?”苏云野看向她,问道。
傅彩霞稳了稳气,缓缓道:“皇上既敢用挑衅先皇遗威的方式来收拢先皇一脉的人,那如今的朝堂上他的势力想必早已经不可小觑了。”
“嗯。”苏云野道。
“而他上位后,又凭借他昔日伦尊王两袖清风,洁身自好的美名,将服丧期内大肆才选归结为先皇盼王爷早日成家的遗愿,如此荒诞的作为,转头却又得了个孝心可鉴的美名。”
伦尊王,皇帝没继位之前的封王称号。
“他这样做,既挑衅了先皇一脉的大臣,又安了民心。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心中无半分父子之情,对朝堂状况瞧得一清二楚。无心之人,怎么会是个雏鸟?”
“他的爪子和喙上全都是血,谁招他,他就咬谁,而且,只盯着喉管咬。”
傅彩霞说完,苏云野和陆砚尘二人垂眸深思,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些过去的往事。
这场讨论,三人的观点都算正确。这皇宫,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斗兽场,其中情况复杂,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躁风吹拂着窗外的枇杷树,眼看就要入深夏了。傍晚的燥热稍稍褪去,陆砚尘傅彩霞二人闲坐在枇杷树下纳凉。
“小姐,少爷。”小核儿端着点心跑来,又不知在激动什么,边跑边喊,“京中出大事了!”
“慢些。”傅彩霞接过点心放于石桌上。
“小姐,少爷,愉都城近日可真是热闹极了。”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皇上今日给太仆府下了聘,下的是册封皇后的旨。”
太仆府?皇后?
太仆,一个司马官儿,娶太仆的女儿,那那些高位者为储君培养的准太子妃不全都功亏一篑了嘛,那些想分一杯羹的官儿十几年的培养全都打了秋风。
哪个臣子也别想靠女人来干涉他的思想。小皇帝这招真是够恶心人的。
陆砚尘捡了片掉在石桌上的叶子摆弄着。思虑后慢悠悠道:“当是皇上才选的消息惹了众怒,被逼之下都各退一步,要先纳后。”
小核儿不明白朝堂状况,赞叹道:“少爷,你真聪明!”
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八卦道:“但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皇上下聘的这位准皇后方才六岁。六岁呢!”
“嗯?”两人闻言都转了脑袋,齐齐地看向小核儿。
小核儿拿了糕点,边吃道:“前日早朝,众臣反对皇上才选,一是因为现在还处在先皇守孝期,二是因为皇上并无妻室,如此张罗才选,实在不妥,便联名抗议。”
傅彩霞道:“然后呢?”
小核儿环顾一下他们两个,继续八卦道:“于是皇上便把大臣们全都留在了大殿。”
“咳咳。”她装作了皇上的模样。
“本皇无一妻妾,丧期三年,众爱卿这是要盛乐断后吗?”
“无后?那本皇今日便选一个皇后!”
“然后,皇上就把大臣留在大殿上选皇后了?”陆砚尘接话问道。
“对对对。”小核儿到底是个孩子,谈论点八卦就兴奋。
“怎么选的?”傅彩霞问。
“啧啧啧。”小核儿又咬了一口糕点,“皇上命人在大殿上架起了屏风,让大臣挨个上去写的,谁也看不到谁写了什么。最后公公核算的名单便是谢太仆家中的女儿了。”
“呵,”傅彩霞苦笑,“六岁孩童,百官选妻。”
小皇帝手段了得,守孝期娶了亲,恶心了忠于前朝的大臣,恶心了想巴结的官员。
可他又显得很无辜,好似因为先帝的遗愿,他必须娶妻纳妾,大臣退一步逼他先娶皇后,妾室再说。他又听话地服从了大臣的抗议,让先娶皇后就娶皇后。因而出现了最恶心的手笔——百官选妻。
大伙儿选出来的居然是个六岁的小孩儿,恶心!将朝堂的官员都恶心透了,还得吃哑巴亏。
“嗯嗯。”小核儿点头,“现下愉都传得可热闹了,都有人编了话本子排了戏。”
陆砚尘道:“既然是匿名选举,那这样的结果中又使了多少腌臜手段?”
小核儿看不起的啧了一口,其实也并无太大感悟,多是八卦的激动。
“从前总听说伦尊王两袖清风,高洁傲岸,才学名动京城,如今当了皇帝,倒也不过如此,我瞧啊,这不是皇家手段,是他本就荒淫,闷骚草包!”
傅彩霞感觉心闷,起身走了几步,背对二人呆呆地望着宅院的墙,双目毫无神采,空洞麻木,眼角微微有些粉润,似乎想透过这堵墙看到什么,却有种怎么都看不到的无奈。久久才答话:
“这世间女子生来就是男子的掌中物,池中花。他们若是有需要,纵使没有理由,也可以随意地索取利用,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皇权掌舵者呢。权谋宫名利场,谁又是真的高洁傲岸。”
她右手紧握,握得指尖发白,边说眼睛逐渐朦胧,一抹泪悄悄的流下滴在地上,恰巧叫陆砚尘看到了。
“怎么哭了?”陆砚尘忙问道。
“啊?小姐,你……”小核儿也赶忙起身,刚想说话又被陆砚尘示意噤声,起了半个身子又蔫蔫儿地坐下去了,只能担忧地看着傅彩霞。
“没有。”傅彩霞低低的回道,将眼睛中的泪水忍了回去。奈何皮肤太白皙,眼角的红润无处可藏。
或许她是一不小心透过这个六岁的准皇后看到了自己往后的命运吧。
陆砚尘起身站到了她的身侧,笑着安慰道:“小姐,蝉鸣了,等下个春秋哥哥再与你一同伤怀。”
他是说,正值夏季呢,何故伤春悲秋。
傅彩霞差点儿被他逗笑,心头先是一酸,然后又是一热,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再次沿着眼角滑落,轻唤了一声“哥哥。”
“嗯。”陆砚尘轻声应她。
她仰头注视着墙惟边缘,缓缓道:“哥哥,这院墙太高了。”
“什么?”陆砚尘愣了愣,又听她很低很低的声音传来。
“太高太高了……”
是啊,这院墙对她来说太高了。四方宅院地,压花葬罗裙,恨恨恨。恨不能以男子身忠君报国,恨不能才学斐然,名震京都。
她本该是天生的谋士,却因一朝女子身,十载陷牢笼。
“哥哥,”她转头问道,“若是某天我要登上天坛,熔了那九架青铜神龙鼎,你当如何?”
“以命相陪。”陆砚尘恳切道。
“还有我!还有我!”小核儿也忙应,她虽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但小姐、少爷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傅彩霞和陆砚尘齐齐回头,瞧着小丫头急切无知的可爱模样,笑了。
两年过去,皇上实实在坐实了昏君的名头,昔日并蒂双莲的佳话,倒像是个笑话。
先帝在时,颁发新政,宰杀奸臣,扶农减税,一手打造出200万兵马的强国,殚精竭虑方得此开国盛世。如此圣君也只有太后一个妻子,不贪淫,欲。
可如今的皇上,不仅沉醉于国内选妃,更痴迷于与附属国联姻。短短两年,七十二妃。封赏无度,一意孤行。(注1)
给妃子单独建造行宫,当朝顶撞相国,不理朝政,废弃早朝等等等等,种种败国,罪状根本列不完。如今又下诏在全国各地掘地百米,建造地宫,大征徭役。做出了许多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盛世下的盛乐国,税收本就绵薄,皇家产业的钱粮还要供应百万兵马。饶是金山银山,也抵不住如此挥霍。虽本金阔绰,可流水逐渐收支不平。
户部拿不出各地修建地宫的钱,皇上便下旨增加赋税。银钱账收压得傅诩瑾喘不过气。这户部尚书当得着实苦闷。
父亲滞留户部的天数越来越多,憔悴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傅彩霞心中千言万绪,夜间独自在回廊中徘徊,已经夜深,却看到爹爹也在院子中饮酒。
盛乐的根儿烂了,皇上要活活逼死这些忠臣!她盯着父亲消瘦苦闷的身影,紧紧攥了攥拳头。
“霞儿。”
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傅彩霞身体猛地一僵,魂魄差点儿吓出来。
“先生?”
她转过身去看到苏云野,粗粗地吐出一口气,稳了稳神色,问道:“先生怎么也这么晚不睡?”
苏云野沉重道:“同你一样,有心事。”
“先生……我……”傅彩霞有些慌乱,造反的想法才刚在心中萌芽,她心脏狂跳,自己不会蠢笨到连心事都掩藏不住吧?
“霞儿。”苏云野语气沉闷,不似往日那般潇洒,神色也不大对劲,“替我进趟宫吧。”
嗯?傅彩霞方才受了惊吓,竟一时没发现先生的不对劲,她这才注意到先生神色中的一缕悲凉。
这个眼神……多年师生积攒出的默契让她的不安在心中蔓延。
“好。”她什么都没问,轻回道。
而此刻的宫中,议事厅朝华殿前,太师苏云鹤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