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朝轻抬右手朝后一挥,众人便纷纷后退十步。
“赵门使,”他神态自若,丝毫没有流露出被人嘲讽的尴尬,“你来找我,是想得到我手里的东西吧?”
赵归梦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问:“东西呢?”
裴珩勾唇一笑,如天光破晓:“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给你。但如果我进了戟雪门,你我都无法得到。”
赵归梦闻言乜了他一眼,裴珩也看向她,静静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
她道:“能不能得到,你说了不算。”
她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我若是以你性命要挟,不信他们不把东西交出来,你说呢,裴大人?”
裴珩轻声一笑,胸腔轻轻震动:“你大可以一试。不过,你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吗,赵门使?”
这该死的读书人!赵归梦咬牙,她最厌恶读书人,一肚子鬼心眼。而自己怀里这个,正是大庆最会读书的读书人!真是……想掐死他!她手下微微用力,感受他柔软的肌肤。他的脉搏稳健有力,一点不乱。
赵归梦静默了片刻:“你还会落在我手里的。”
“那就算裴某命薄。”裴珩道。
赵归梦骤然收手,猛地把人往前一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怒气冲冲地回了屋,一头扎进热水泡了许久。当年的刀伤早就痊愈,甚至连疤痕都很轻了,但是似乎又留下了终生的烙痕。每到雨雪天气,她总觉得夹杂着寒气的痛意从她背后的刀疤钻进骨髓,令她痛不欲生,仿佛浑身的骨头被蚂蚁啃食。
只有泡进热水里,才能缓解一二。好在今天的雨没有下太久,这会已经停了。她昏昏沉沉地倒头就睡,从白日里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这才缓过来劲。赵归梦起身,哐啷哐啷地从乱糟糟地茶案上找出一个干净的茶杯,倒了满满一杯隔夜的凉茶就往嘴里灌。
许是听见屋里传来的动静,院里的仆妇小声地问:“赵门使,赵门使,您醒着吗?”
“什么事?”一杯凉茶入肚,人彻底清醒。
“平国公来了,等了您半个时辰,在后院的亭子那呢。”
赵归梦三两下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用凉水洗漱。
“门使大人,我给您收拾屋子?”仆妇问。
赵归梦抬起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水珠,说:“不用。”
仆妇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好好的美貌娘子,整日不施脂粉、不好打扮也就算了,屋子里也乱得一团糟,她也是偶然间瞥见的。主子们没空收拾也是常事,只是这位门使大人从不允许她们进屋收拾。
这个不大不小的宅院,只有三进出,在这居大不易的瑞京,已是难得。赵归梦这个抠门的穷鬼,自然不会单租这样大的一个院子。这里属于戟雪门,是戟雪门四大门使的住所。
大师兄周符也是师父周叙青唯一的儿子,平日里对戟雪门的事物并不感兴趣,醉心诗酒。周叙青管教几次无果,反倒激得他直接搬离这个院子,一个月也回不了瑞京几次。
二师兄高程和她一样穷,自然都住在这里。只不过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头,平日里两相不来往,互不打扰。
四师弟嘛……
后院的亭子四面挂上了厚厚的毛毡。一掀开毛毡,一阵香暖的热风扑面而来,平国公慕亭云抬头露出个灿烂的笑:“师姐!”
四师弟就是晋王次子,平国公。赵归梦随手拿起炉上烘烤的金橘,塞进嘴里,皱了皱眉,真是讨厌酸不溜的东西:“你怎么又来了?”
慕亭云受伤地皱着眉,他指了指桌上的红漆五层圆木攒盒,说:“泗水楼新出的点心,我大早上亲自去买来给你送来,师姐,你都不说谢谢。”
还嫌弃他烦。
他絮叨起来没完,赵归梦耐心告罄,敷衍地谢了他。这时,慕亭云挥退了下人,反手掩唇,挥退了下人,压低声音道:“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赵归梦的眼神写满不信任。仿佛在说,你能知道什么大事。
慕亭云拍拍胸脯,急于自证:“我偷听来的,我爹和人在书房里谈话,说上奏裴暄通敌的人正是朔州知州,但是……”
他说话说一半,故意吊人胃口,却在赵归梦冷幽幽的眼神里被迫放弃这种趣味,直言:“他前几天被人屠了满门!”
赵归梦手上的动作一顿,狐疑地问:“你确定?”
“当然!”慕亭云道:“裴二这下麻烦了,这像是他杀的人,现在两边人都死了就更说不清了!”他转念一想,又说:“不对呀,按照行程来算,朔州知州死的时候,裴二都已经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了。”
赵归梦道:“他在回京的路上,未必他的人也在回京的路上。”
她眼睫半垂,敛去眼神里的深思。
慕亭云道:“有道理。而且朔州外面就是西戎,不知道这事和西戎有没有关系。所以这个案子虽然有朔北路提点刑狱司主审,但是皇上肯定还要派人去的。”
“谁?”
“还不知道,不是大理寺就是刑部呗。”慕亭云眼珠一转,说:“我觉得咱们戟雪门也得去。”
咱们戟雪门?赵归梦抬眼打量他。慕亭云被她这眼神瞧得心虚,连忙为自己辩白:“师姐,我也是四大门使之一呀,只是师父从不给我派任务,我能怎么办?”
他甚是委屈,满腔才华不得施展,还被师姐从门缝里瞧。
赵归梦站起身:“我去问问师父。”
“你急什么呀?”慕亭云赶紧道:“你放心吧,二师兄已经被派去干别的事情了,这次朔州肯定是会让你去的。”
赵归梦闻言顿足:“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个事情更重要?”高程走了?她还想打探一下那个射箭的戟雪卫呢,眼下人肯定被高程一并带走了。不过,等他回来也不迟。她细细回想,只记得那人眼皮上有颗黑痣。半眯着眼时,黑痣显露。
“不知道,师父的安排,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慕亭云拉她坐下,“这阵子也太乱了,先是裴将军,这会又是朔州……”
慕亭云顿了顿,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裴珩坠崖,戟雪卫还没能找到他的尸首呢。”
赵归梦含糊地应了一声。慕亭云幽幽叹息,又说:“那真是可惜了,听闻他过目不忘,不然也不会十八岁就金科及第,成了大庆最年轻的状元郎。偏偏才高还不气盛,待人又周到有礼,谁都没见过他失态,人人都夸,人人都羡,那才叫风光无限。我老爹恨不得裴珩才是他亲儿子。昨儿我看他心情不好,肯定是为这外姓儿子伤心呢……”
正说着,侍女在外禀道:“国公爷,赵门使,有人前来求见赵门使。”
谁能来求见她呢?戟雪门臭名在外,赵归梦除了慕亭云之外,在京师竟无一个好友。文臣清流皆鄙夷戟雪门成日里尽办些杀头抄家的勾当,躲都来不及。不幸遇见了,当面说:“戟雪门,不愧是陛下的剑柄。”
背后说:“戟雪门,只不过是陛下脚边的一条狗。”
会是谁,慕亭云比赵归梦还要急切地探头看去。
帘外,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脸瘦削,着青色直裰,双手捧着三尺来长,一尺高的紫檀木盒,恭敬地对二人见礼,对赵归梦道:“赵门使,这是您上次预定的衣袍。”
慕亭云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十分眼熟,左看右看,才恍然大悟,指着他:“你,你不是那个孔氏彩帛铺的掌柜?”
孔掌柜笑着点头:“国公爷好记性。”
那哪儿是什么好记性,属实是他去得多了,花的钱多了,才有印象。慕亭云这头还在惊讶地问:“师姐,你终于舍得花钱买衣服了,买的什么?”
赵归梦可不记得这回事,但是孔掌柜笑得一脸确定。
让她狐疑起来。难道她梦里跑出去花钱了?
她上前一步,打开了那个乌木匣子,里面豁然是一件红金色白狐毛领大氅。慕亭云手快,展开大氅细细打量。大红色缂丝外层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美丽的植株,袖口和领口缀有白色狐毛,两条系带上各有一颗圆润饱满的白玉珠子。整件大氅不显华贵,但利索漂亮,最重要的是看上去就很暖和。
亭云惊呼:“这样式我都没见过,掌柜的,你还有私藏啊。”
孔掌柜对着这位熟客解释:“哪能啊,铺子但凡有新样式,国公爷您肯定是最先看到的。只是这件是赵门使亲自画的图纸。”
“师姐,”慕亭云指着那金线绣成的葳蕤花朵,问:“这是什么花,我怎从未见过?”
“沙冬青,”赵归梦伸手抚摸那上面的金色花朵,神色有些恍惚,“它只开在朔州以北。”
这氅衣应当是裴珩送来的!当真是可怕的读书人,她不过多看了两眼他的大氅,就叫他捕捉到了心思。
不过,他怎么会选择沙冬青呢?瑞京没几个人认得沙冬青,认得也不会觉得它美。
“师姐,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奢侈呢!”慕亭云摸了摸那两颗白玉珠子,啧舌道:“这可不便宜!”
赵归梦幽幽望他一眼,诛心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救你吗?”
这倒是从未提过,慕亭云睁大了眼,好奇地望着她:“难道是看我可怜?”
彼时,他被两个劫匪踩在泥坑,当真是慕小国公爷此生最狼狈的时刻。他想,师姐是一辈子的师姐,永远不能得罪了她——万一她出去乱说,他慕亭云如何在京师立足?
“不不不”,赵归梦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得露出一双梨涡,慢悠悠道:“我当时见你绫罗满身,金装玉裹,加上你那宝剑……”
两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石桌上的宝剑,那银光剑鞘上镶嵌着三色宝石,静幽幽站成一排,无声地散发富贵之气。
“料想你非富即贵,”赵归梦继续道:“所以你的救命恩人,我当定了。”
她说完就出去了,身后慕亭云片刻后才从伤心中缓过来,大喊:“我不信,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