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你以后的命会很好。”楚越不得不梅开二度,把话题岔开。
“什么?”白起显然没有听明白。
楚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白起坐下,白起垂眸,看了她一眼,在离她一定的距离坐下,楚越重复道:
“我说,你的命会很好。”
白起想了想,“楚越,我不信命。”
又是一个唯物的古人。
楚越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不信命?”
不是说古人都很迷信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相信命?嬴华是,白起也是?这难道就是秦军的素养吗?
“如果相信命,那我是什么呢?”白起侧首,看向楚越,漆黑的眼里,带着疑问,重复道:“一切生来定好,那我算什么?”
楚越忽然笑了,“好像是这样。”
“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命运,我更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把握住机遇,这样即便失败,也不会觉得一生虚度。”
“难道楚越离开咸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白起反问道。
楚越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当然知道。”
“我不想嫁给那个人,虽然他很好,但是我不想嫁给他,这就是我离开咸阳的原因。”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义无反顾的离开了咸阳。
前方一片黑暗,看不到出路,她背着包裹,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的摸索,露水打湿她的裙角,又湿又冷。
“所以,即便是命,你也会离开那里不是吗?”白起反问道。
楚越叹口气,她被白起说服了,“是。”
提到咸阳,她很怅惘。
“但我只知道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我不要嫁给那个人,于是我离开了咸阳,走投无路,才来投军。现在看来,我似乎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泥潭。”
“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心剧烈跳动,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她奔跑着,不知黎明在何方,却依旧不曾停下脚步。
总之,先短暂离开吧。
似乎觉得自己的话题太沉重,楚越深吸口气,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于是问白起道:“白起,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和魏冉一样,做大将军吗?”
白起答得认真,“不,我想做铸剑师,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就回家,去学铸剑。”
楚越笑了,“等战争结束,还要剑做什么?不该铸剑为犁吗?”
“君子剑不离身,剑者,是兵器,也是礼器,我想铸出合乎礼仪的剑,让战后的世界,重新恢复宁和。”
楚越有些诧异,良久,才缓缓道:“你的志向要比魏冉大。”
白起笑了,“志向分什么远大,不过人心各异。”
两人相对而坐,夜色静谧,晚风吹面,两人头上碎发,随风轻摆,楚越没话可问了,他们之间便沉寂下去。
片刻安静过后,白起问了楚越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杀那些百姓?”
他看着楚越,以为对方会说,不忍、怜悯、民生艰苦。
谁料楚越只是轻笑了声,“不杀就是不杀。”
她怎么能跟一个古代人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这也太对牛弹琴了。
“剑在我手里,我想杀谁,不想杀谁,还需要解释吗?那我拿剑干什么?”
楚越望向白起,“难道违反秦法吗?”
“没有。”白起道。
“那不就对了。”
楚越口气轻松,“不杀就是不杀,没有那么多原因,优柔寡断也好,人品高尚也罢,反正我不杀。”
白起聚精会神看了楚越一眼,“我把药给你,你自己上。”
他撕下一块衣摆,将草药包裹起来,用石头砸碎,递给楚越,楚越将药覆在伤口,过了一会儿除去药草,穿好衣服扎好系带,两人悄无声息回到了营地。
一进门,他们就和盘腿而坐的魏冉撞了个正着。
“你们去哪儿了?”魏冉问道。
白起答道:“有事。”
两人收拾东西,整理铺草,楚越正欲躺下,忽听魏冉问道:“立春,你到底是谁?”
楚越回头,“什么?”
“有人托我照顾你,是宫里的王后,我于是跟我姊姊,也就是芈夫人打听,她写信说,宫里、宗室都没有一位你这个年纪的人,只有一位司巫,名唤楚越的,年纪与你相仿,而且,不在宫里。”
听魏冉提起司巫,白起神情也陡然变得严肃,他看了一眼魏冉,又悄然望向身旁楚越,暗中观察她的神情。
楚越神情愕然,白起垂眸,大概明白了什么。
魏冉双手抱臂,审问的目光凝聚在楚越身上,“司巫,她是女的。”
楚越坐了下来,看向魏冉,困惑蹙眉。
王后?托人托到了魏冉这里?
魏冉这个魏,是什么魏?
魏冉身旁空空如也,孟守不在,楚越猜到知道孟守已经被魏冉支开,索性承认,“对,我就是司巫楚越。”
“什么?!”
魏冉震惊的看向白起,但白起却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惊讶的模样,魏冉立刻明白了,不满道:“白起,这事儿你早知道是吧?!”
“知道,但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女子,却并不知道她的确切身份。”白起说起楚越是女子,脸上不由浮起几分尴尬。
他知道的比较早。
拔出剑的时候,就想到了。
楚越抢在两人开口之前,冷冷道:“怎么,我是女子就不能陷阵杀敌报效大秦了吗?我难道很差劲吗?”
上阵的时候,她可没有怯懦过,一点也不逊色于外面那些男人。
魏冉想了想,“话是这么说....”
楚越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既然如此,那我是男是女,就不重要。秦法也没有规定,司巫不能上阵杀敌。”
“秦法有这条吗?”楚越看向白起。
白起摇头,“没有。”
“你看,所以你也别管我到底是谁了,我现在就是大秦的公士,张立春。”
骄傲的一级小兵。
感谢大秦,感谢大王,感谢队友。
魏冉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看了楚越一眼,又看向白起,最后一屁股坐了回去,无奈道:“那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女有别,你这...”
“成何体统是吧。”
“啊,成何体统。”魏冉看向楚越,严肃道:“这真的成何体统!”
“可是木已成舟啊。”楚越对上魏冉的视线,“你现在知道也迟了啊,我已经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你,难道没拍过我的肩,没和我共处一室吗?”
这桶是她一个人提的吗?
魏冉脸一瞬红到了脖颈,“不...不...我那时候不知道啊。”
他辩解完,求救似的看向白起,希望白起能说点什么,但显然白起也自身难保,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但是覆水难收啊。”楚越下巴微微扬起,望着面前两人道。
既然她要下水,那大家都别跑。
只有大家都下水了,上岸才有意义。
帐内鸦雀无声,楚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所以,你俩就当不知道,我们求同存异。是男是女,这是天生的,无法改变,但是我们都是来打仗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魏国。”
楚越决定引祸水东流。
“只要我们能团结一致,各取所需,还管什么男男女女。”
魏冉还想说什么,孟守已经巡营归来,三人不约而同缄默,孟守见帐中氛围不对,打量了几人一眼,问魏冉道:
“你肚子还疼吗?”
魏冉没好气道:“不疼了。”
“你们三个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楚越看了孟守一眼,转身继续整理东西,没有说话。
一屋子四个人,她和孟守的关系最疏远,很少说话,嬴华走前,让她有事可以找孟守,因为孟守,是季孟夫人的族弟。
魏冉和白起也不说话,一个表情比一个凝重,脸上全写着‘难言之隐’四个大字。
孟守狐疑蹙眉,“嘶,你们三个。”
秦军并未在曲沃驻扎太久,很快班师,大军移动,全靠人腿,物资坐车,将军骑马,小兵走路。
若是天晴还好,遇上下雨,无处躲避,只能冒雨而行,黄泥沾水,粘性十足,脚往前去,鞋孤零零留在原地。
白起借出左胳膊给魏冉,又伸出右胳膊给楚越,两人借力,拔出了深陷泥潭的脚,往前迈出胜利的一大步。
站稳之后,白起再借两人手臂出来。
撑白起的时候,楚越还顺手扶了附近一个士卒。
士卒三三两两,前进的艰难,稍有不慎,就是连排摔进泥地,变成‘兵马俑’。
走出泥泞,脚上的土慢慢干了,楚越喜提一双泥靴,她和很多秦军士卒一样,在路边敲掉腿上的黄泥。
黄土斑驳掉落,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出土文物了。
就是年份是负的。
几场大雨过去,植物疯长,道路两边荆棘勾破衣袍,划烂腿上行缠,大军白天行军,晚上补衣服,魏冉手最巧,不仅能补,还能补出花来。
是真的花。
楚越看着衣服上的小花,惊讶道:“魏冉,你还有这个手艺?你以后可以去当缝人了。”
魏冉的脸陡然沉了下来,“什么缝人,我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
“好好好,大将军。你哪儿来这么好的手艺?”
“我母亲教的。”魏冉道,“她说我去从军,肯定没人照顾我,所以就教我怎么补衣服,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是一学就会。”
提到母亲,楚越忽然想起,魏冉说的,‘王后托人找到他’,她倒不知,这位将来的楚系外戚首领和魏人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母亲是楚人,那你父亲呢?”楚越打听道。
她觉得应该先从魏冉的魏入手。
魏冉和芈夫人、芈戎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母亲是同一个,父亲却不是同一个,在先秦,有两种可能,改嫁和偷情。
姓魏,有姓氏。
战国时,不是所有人都有姓氏。
大名鼎鼎的睡虎地秦简的主人公喜,就没有姓氏,他的身份放在同时代,已经不算低。但姓氏这个东西,是从祖上继承的,有封地以封地,有官职用官职,都没有就用父亲的字。
有姓氏,就有出处。
后世对百家姓进行研究,魏氏出处主要是两大部分,魏国王室,和穰侯魏冉。
显然魏冉的魏,不能得自魏冉,要么是他老爹的字,要么和魏国有关系。
从他老爹下手,简单干脆。
魏冉看了她一眼,洞察到她的用意,“想打听什么?直接问,别叽叽歪歪的。”
“王后怎么会找到你?”楚越问出自己的疑惑。
“我父亲是陪魏国宗女出嫁楚国的大臣,也是魏国的宗室,虽然很远了,但也是。【1】”魏冉道。
春秋战国,一国嫁女,往往会陪送车马、器物、臣仆等,而娶妇的一国,也要相应给这些陪嫁一些官职,这些臣子围绕女子,构建起一个新的利益集团,叫外戚。
楚越恍然大悟,难怪,魏冉能在武王时就受到重用,执掌咸阳卫戍。掌控禁军之人,向来是天子心腹,不是宗室,就是外戚,魏冉肯定不是宗室。
如果有这一层身份,那就说得通了。
他既是魏系外戚,又是楚系外戚,因为魏氏出身,所以武王重用他,又因为另一半楚系血统,昭襄王也重用他。
白起和孟守巡营归来,拍掉身上雨水,忧心忡忡道:“雨越下越大,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