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入梦,竟在京中郊外。
“小姐,湖边风大,还是早些回去罢。”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秦蓁拨开林叶,看到翠湖旁几位女子。
几个丫鬟装束的女孩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郎,那女郎撇嘴:“你们小姐我就要入宫当皇后娘娘了,往后可就不能出来玩了。”她侧身,露出精巧细眉柳叶眼。
是那个残魂女孩......孟亭栀。
“小姐!圣上还未退位,您现下可不能自称皇后娘娘!唉!小姐这般性子,春香忧心您在宫里被人欺负!”一个丫鬟说完,引来其余几位丫鬟的附和。
“唉!是啊,也不知夫人老爷怎么想的,怎么就应下了呢!”
“那可是圣上指婚!不应下要杀头的!”
“老爷少爷本事大,圣上不会的。”
“我看你跟小姐一个性子!就是因为老爷少爷本事大,不应下才会被杀头!”那位叫春香的丫鬟重重叹气,说:“你们这几个小丫头,被小姐养成一样的性子了,进了宫里怕是骨头都让人啃了!”
那些小丫鬟欢笑几声,说着“哪有这般吓人”之类的话。
孟亭栀看着她们嬉笑打闹,也笑道:“就是,哪有这般吓人,我爹爹是朝中大官,兄长是镇国将军,我们孟家可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我自然是要做皇后娘娘的。爹爹和兄长会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们。”
少女明眸皓齿,一派天真。
“小姐!”春香拽拽袖子,气道:“自打知道小姐要入宫,春香就没睡到几夜好觉,唉!唉!怎会这般!”
孟亭栀笑着轻打她一下,说:“好了春香,不必这般忧心,太后一直很喜欢我,她也会护着我的,我在宫中亦有靠山。日后我是皇后,身份尊贵,可不会受人欺负!”
春香叹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唉!罢了!春香就是死也会护好小姐的,只盼小姐您自个儿也留点心!也不知那太子殿下人如何,还有三日圣上便要传位与他,之后......小姐您便要入宫了。”
“他、他挺好的。”孟亭栀似想起什么,有些羞涩的笑。
春香惊讶:“小姐?您从前见过太子殿下吗?”
孟亭栀点点头,说:“就是去年花朝节的那位公子.....我的花灯扯坏了,他帮我补好了。爹爹前几日说,太子殿下传话与他,待圣上传位,新皇登基,他......承定,承定他会亲自来接我入宫。”言尽意未尽,她脸颊带粉,面若桃花。
“那位公子竟是太子殿下!”丫鬟们惊道,又很快笑成一团:“小姐,这婚事不会是您自个儿求的吧!”“小姐那之后魂不守舍好几月,咱们几个都以为小姐难过那只顶好的花灯,原是遇到心上人了!”“这下春香姐该放心了,那位公子人真真不错!小姐有眼光!”
春香也松口气:“那位公子温润如玉,倒是合适做小姐夫君,既是圣上传位,能力当也出众,原先我听闻太子殿下是圣上第七子,还担忧此人狡诈冷情,是算计其兄长上位,但既是那位公子,倒让我能安心些将小姐交给他。”
孟亭栀听着丫鬟们的玩笑话,脸羞得通红,笑骂道:“以下犯上!没规矩!”
小丫鬟们并不怕她,依旧嘻嘻笑着,你一言我一语,打趣她们的小姐。
秦蓁看着她们笑闹,心绪沉沉,这般天真幸福的笑容,他们曾经,是真的有过很美好的初遇吧。
世事亦变。她叹道。
但......不对!她与母后的长相完全不同!
几声尖叫响起,秦蓁迅速望去——最边上的一位小丫鬟倒在地上,血从她的口中流出,两个黑袍男子出现在湖边,抬掌朝孟亭栀拍去。
秦蓁下意识拔剑,灵力随着剑气打出去,却并没能打到那两个黑袍男子身上,她后知后觉,自己身在尘缘梦,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不可改变的、过去的事。
她握紧剑,看众人惊叫,看鲜血飞溅。
待一切皆静。
秦蓁想,林赴川一定太清楚这种感觉,才不愿去尝试解他认定解不开的尘缘。
皆因木已成舟。
“魔界中人!”
熟悉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愤怒,秦蓁瞳孔骤缩,这是——母后的声音!
她看向来人,清丽的少女背着剑,蹲下探查孟亭栀几人的尸体,杏眼染上怒色:“该死的魔界中人!竟在凡人界肆虐,我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接着她起身布阵,有黑气从孟亭栀几人的尸体上飘出,汇入阵法之中,她拔剑,漫天剑气压面而来,带着纯粹剑意,将阵法里的魔气剿灭。
少女衣袂飘飘,垂眼看着孟亭栀等人的尸体,叹道:“安息。”
可话音刚落她便身形一晃,撑剑跌在地上,面容痛苦。几息之后,她再握不住剑,重重倒下。
方才的两个黑袍男子再次出现,上前探查,一人说:“天生仙体,果真不一般,这绞魂阵,仅能削弱她的神魂。”
“哼!如此也足够了,若不是主上有令......今日便是她的死期!这肖拭云杀了我魔界多少人!”
“今日后,便只剩齐国聂国了,若让正道人发现凡人界各国的‘魔界探子’,是他们仙门中的楚翘,哈哈!看他们该如何还这些凡人的公道!”
“主上之计妙也!这肖拭云果真一路追着我们的踪迹过来了。”
“行了,易容术已施,待这些凡人将肖拭云带回孟家去。”
两人掌中魔气翻涌,几位丫鬟竟活了过来,只是目光呆滞,像失了魂。
“咦?这孟家之女竟还有大半的残魂,那孟家的人真拿她当心肝护!这应是哪个仙门的术法吧?”
“无妨,凡人神魂弱,将她的魂引入肖拭云识海,待肖拭云身上的绞魂阵诛灭她即可。”
黑袍男子抬手,丫鬟们搀着肖拭云上了马车。
秦蓁死死盯着肖拭云的脸,那张熟悉的脸,正是她母后的样子,经那黑袍男子施法易容,变成了孟亭栀的样子。
她明白了,孟亭栀的神魂被引入肖拭云识海,绞魂阵却一直未能诛杀她,之后大抵肖拭云的神魂出了什么意外,她消亡,便仅剩孟亭栀的神魂留存于这具躯体。
凉意漫上秦蓁眼底,魔界之人——该杀!
她整理好心绪,跟着马车来到孟家,这孟家中人,果真已全部成了受控的失魂人。
她看着肖拭云醒来,发觉自己神魂虚弱万分,已不能动用灵力,联系宗门无果,便决定先按兵不动。肖拭云是仙门楚翘,她稍一思索,便知自己已遭暗算,只是不知背后是何许人,想做些什么。
她看着肖拭云为摸清背后之人的计策,决定代孟亭栀出嫁,看着十里红妆,秦承定牵着她的手走进大殿,面上带着真心的笑,温柔问她:仪式繁重,你累不累?
她看着两人进入婚房,秦承定掀开她的盖头,诉说去年花朝节时他的动心,许下必要娶她为后的誓言,微红着脸说现今已全部实现,他如梦般幸福。
秦蓁想,若此刻的“孟亭栀”,是真的孟亭栀,那真的会相当幸福吧。
她想起自己记忆里很少笑的父皇,和母后死前愤恨的眼神,他们两人,原来真有过这般满心满眼都是彼此的时刻。
她看着“孟亭栀”说她叫肖拭云,说她被人施了易容术,说她是为查明幕后主使,说你是皇上,应当知道世上确有仙门之人。
她看着秦承定难以置信,直到肖拭云给他罗列许许多多的修真界与凡人界皇室的事迹,他终于惊慌失措问:那孟亭栀呢?
那个女孩已经神魂俱灭,永远消失在这世间了。
肖拭云不忍这般告诉他,便说孟家出了意外,你是凡人,恐难助她。
秦承定当即下旨要召孟家人入宫,却被先皇差人告知,待送了孟亭栀出嫁后,孟家上下已离京远游。
秦承定红了眼,似万念俱灭,他问肖拭云:她是不是不愿嫁他,才请求仙人助她。
不等肖拭云回答,他便快步离开,大抵并不愿听到答案。
秦蓁闭眼,深深吸气。
一年,又一年,再一年,这三年里秦承定一心扑在朝政上,将夏属国治理得繁荣昌盛,也慢慢淡忘了对孟亭栀的感情,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跟肖拭云说话。
她看着早已过了易容术时效,恢复本来面貌的肖拭云,与秦承定谋划如何查清幕后主使,直至第四年,肖拭云终于将她体内的绞魂阵破开,灵力重回她的体内,她开始练剑,剑招惊艳了秦承定,他的眼中渐渐有了肖拭云的身影。
帝王多情又无情,秦蓁自小便知道,世间男子可以有许多心上人,但女子只能有一个。
她自小见到的也是如此,从前不觉得多如何,现今再看,她为孟亭栀难过,那个天真的、满心满眼只有一人的女孩。
她看着在第五年,肖拭云找到秦承定说,她要离开了,她已知晓幕后之人,她要去为地底的魂,鸣不平。
她看着秦承定发怒,表明自己的感情,看着肖拭云不可置信问:那孟亭栀呢?
她想起那晚洞房花烛夜,这般不可置信问出同样话的人,是秦承定。
直到肖拭云斩钉截铁表明自己对他并无爱意,秦承定暴怒,在肖拭云聚灵即将御剑时,他拿出了这些年与肖拭云调查幕后之人时得到的一个禁魂阵,将肖拭云刚刚养好的神魂,禁锢削弱。
万万没想到,肖拭云的魂就此消失了。
秦承定很快发现了,但这次没有从前的难以置信,他只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他卸掉温情,与他的皇后诞下一子,然而存在记忆里的人永远比眼前的人可爱,他于是又心心念念着肖拭云,教幼小的秦蓁一笔一划写这三个字。
秦蓁恍然眨眼,才发觉自己流泪,她为自己的母后——不论是肖拭云还是孟亭栀,她为她们落泪,为她们不平,亦为这弄人的造化和凡人女子被施压的不公悲愤。
秦蓁闭眼,再睁眼,从尘缘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