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去了。”秦蓁说。
“我没有什么留恋的,所以不回去看了。”
秦奕终于将视线从眼前人身上移开,他垂眸,看向自己挂在腰侧上的佩刀,手搭在刀鞘上,保持一个握刀的姿势。
“你没有什么留恋的?”
他似喃喃自语般,声音很轻。
但秦蓁听清了,修行人通了五感,比凡人敏锐许多。于是她回答:“恩,我没有什么留恋的了,过去如何便如何了,毕竟已经过去,我无法改变。五皇叔爱才惜才,心系百姓,他会是个好皇帝。”
“……你恨我吗?”秦奕问。
秦蓁很惊讶:“怎么会?你与五皇叔皆是为了家国百姓,虽然……我父皇母后皆死,但在殿前时五皇叔是想让父皇下罪已诏,保全他的性命的。是他自己……夺了五皇叔的佩刀自刎。”
“是我对你有愧,两年前……我不该修书与你,所幸到最后并未出什么事。我也明白,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五皇叔仁厚,你又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军,有你们,夏国会比从前好。”
“所以我一点也不恨、一点也不怪你们。”
秦奕看着秦蓁澄澈的双眼,她比方才刚刚见到自己时放松了许多,说出这些话,语气甚至是轻快的。
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忍耐许久,才哑着嗓子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一点私情……”
“私情?”
秦蓁想了想,说:“可若我因父皇母后两人的死,将整个夏国的百姓都置于水火中,那也太过分。”
“你且放心,我修行不是为了报复,我也没有什么仇要报。”
“百姓需要好皇帝。”
顿了一下,秦蓁接着说:“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多在乎我,所以我也没多么……难放下。”
“或许曾经,我是真的很需要那点亲情,求不得,也舍不掉。”
“但我……我在修真界、有个很好的师门。那里是我新的家。”
秦蓁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慢慢将她想说的话说完了。
秦奕没有应声,前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秦蓁有些摸不准秦奕的想法,秦池玉已经称帝,那卷文书对他们再无威胁,甚至若出现的时间恰当,还会将秦池玉的名声推得更高,为了这卷文书跑来修真界一趟……有些大费周章,但她又想不到其它的原因。
“你是跨过界碑过来的吗?我听师父说,凡人界与修真界之间有界碑,百幽境往北一些就是凡人界。”秦蓁问。
秦奕回答:“是,秦池玉与修真界有联系,我托他找了鬼王,若是你踏入此地,他会感应到,帮忙扣押住待我过来……抱歉。”
秦蓁皱眉:“为何要如此?你要找我拿回文书,找五皇叔联系肖掌门便好。”
“秦池玉与鬼王有交易……抱歉,不便说。押着你是因为我也想见你一面,若你想回去看看,我便带你回去。”秦奕对上秦蓁的眼,收敛了神色,淡淡的说。
“原是如此。”秦蓁松口气,这样看那鬼王说的倒不假,旬鹊与同门师兄师姐们应当没事。
但毕竟一个月没有了他们的讯息,她还是有些忧心的,便对秦奕说:“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吗?我该去找我同门师兄师姐了。”
“若是你没找到那卷文书,你派人来说声,我回去找找,但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放心便好。只是我的通讯玉牌被那鬼王压制失了效用,不然……问问鬼王有没有通讯法宝?你拿着可以随时与我联系。”
秦奕看向她的眼神又变得压迫感十足,如蛇身紧缠猎物,让她微微蹙眉。
大抵因为秦奕自小便上战场厮杀,又肩负许多责任,少年将军的气势并不意气狂傲,反而稳重到有些沉郁,身上肃杀的气息像是化不开一般。
他像在做什么艰难决定,思考了很久。
看来他们与鬼王的交易仅是交易,并没有达到同盟的程度,否则要一个通讯法宝应当是很简单的事,不至于权衡利弊这么久。
终于秦奕开口,低低说道:“不了,你去找你的同门吧,我也回去了。”
“你的人备了马车吗?我送送你,此一别,恐怕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秦蓁说。
秦奕看着秦蓁,她离开了皇宫,身上不再穿那些华贵却繁琐的衣裳,仅一身素白衣,用一条浅蓝发带挽了黑发,脸上也未施脂粉,干干净净,气质很是温和。
他说:“你变了一些。”
秦蓁似想开口,又有些疑惑,他笑笑,说:“这里没有我的人。”
“你变了一些,你这样更好。不必送我了,我有传送玉牌,这便回去了。”
秦蓁愣愣,说好。
刚刚有一瞬,她莫名感觉秦奕失魂落魄,但话音落,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秦奕拿出传送玉牌,手捏着准备用力,秦蓁突然想起,如今自己修炼了,寿数会比凡人长得多,可能下次见面,秦奕已经成了个白发老者了。
她匆匆说:“秦奕!待我找到同门历练完,此间事了,我会回去看看的。”
秦奕仍是淡淡的笑,说:“再见。”
秦蓁也说:“再见。”
玉牌被捏碎,转眼前厅仅剩秦蓁一人,她这时才有了一点与故人告别的感觉。
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秦蓁走出前厅,来到院子里,那鬼王竟然还在。
“出来的这般快,你问完你想知道的了?”
秦蓁点头:“你们的交易应该就此完成了吧?你不应再扣押我的同门了。”
鬼王抱臂望着她,说:“你的同门还真不一定愿意出来。”
“为何?他们现今在……”
鬼王懒散的笑,脚点了点地:“地府界。”
“所以……地府界,竟是在百幽境地底……”秦蓁低叹。
“是啊,百幽嘛,自然是有很多幽魂在,才叫这个名字。”
鬼王随口回应,聚起一抹鬼气,打向秦蓁。
秦蓁迅速反应,拔剑抵挡,那鬼气扑面便散,她警惕将灵力运转一周,却并未有什么不适。
鬼王见她这般反应,脸色很难看:“早都说了不会伤你。”
秦蓁抬眼狐疑的盯着鬼王,他脸色更不好了,隐有怒火:“只是给你打道鬼气掩盖生人气息。自己找你的同门去,别吓到我这儿的小鬼。”
“生人不能进?那我同门……”
“都给了鬼气了!”
鬼王早知她要问什么,略有些烦躁的打断她:“我说了,不会伤你,他们没事。你能不能信我?”
没等秦蓁开口,他突然从那懒懒散散的样子变得冷厉,像一把刚开刃的刀:“罢了。你自去找,找到了带他们回地上去。我刚出关,多的是事要做。”
说完便直接破空消失了,留秦蓁在原地沉思——她觉得这个鬼王真是莫名其妙,脾气很不好,喜怒也无常。
她被他扣押一个月,时不时两人还要对两招,他突然出手,她当然拔剑抵抗,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了。
秦蓁没想通那鬼王在生什么气,找同门要紧,她抬脚穿过眼前如瀑的鬼气幕帘,真正踏入了地府界。
眼前的街市与凡人界和修真界的热闹街市没有任何区别,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马车穿梭而过,扬起沙尘,向两侧避让的行人扇扇手,熙熙攘攘又站满了街道,铁器敲打的声音、高声吆喝的小摊贩、各类色泽诱人的吃食门店、人挤人的裁缝铺香料铺、茶楼、酒肆、客栈,满街罗绮,人流如织,一声顶亮的好嗓子穿过喧哗的街市唱起小曲儿来——戏楼开场了。
她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活力的热闹,一时怔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发觉笑意扬了满脸。
秦蓁有些欢欣,随着人流走了一小段,突然被人撞了下,她转头,看见一张狰狞的脸,面上疤痕纵横交错,眼眶空洞,没有眼珠,下巴右边半截被削,余下的左边半截就像是多出来一样。
秦蓁吓了一跳,惊呼声还未出,那面目狰狞的人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脸,向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的易容丹吃完了,正要去买呢,吓到小鬼了,对不住。”
秦蓁愕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有路过的人看了眼,啧啧道:“刀疤兄,你怎么又这样出门啊?又吓到小鬼了!”
刀疤兄遮着脸,支支吾吾:“吃完了!吃完了,正要买呢……”
又一个路过的人探头过来:“刀疤兄又吓到小鬼了?你可长点记性,万一又把小鬼的魂吓飞了咋办啊。”
接着又有好几个路人这般说了两句,那刀疤兄竟然呜呜哭了起来:“我死得难看有错吗!我也不想这样死的……呜呜呜……”
“又哭了。”“刀疤兄太在意自己死时的样子了!易容丹才老是失效。”“哎呦何必呢,大家不都是死鬼了。”
一窝人叽叽喳喳了一会儿,摇头挤回人群,继续沉浸在这热闹的街市中。
秦蓁好半响才回过神来,错愕万分,愣得不知道该先迈自己的哪只脚走路。
“诶,小鬼,凝神,回回魂,稳着点魂别让魂飞了,凝个躯体多不容易啊。”有人拍拍她的肩,说。
秦蓁迟疑的转头,所幸没有看见骇人的面孔,眼前男子普通的样貌愣是端正了十分,她朝人点点头,表示谢意。
“哇!你死前的样子好好看!”那人惊叹。
秦蓁硬着头皮礼貌道谢,那人说了几句“新来的小鬼记得去买易容丹”“没被吓得魂飞出去就好”,便继续逛街去了。
秦蓁不知道地府界的规矩,只得顺着话应声,她虽然明白地府界的“人”都是些鬼,但原本却不觉如何,直到刚刚那番对话结束,才觉得有些发麻。
缓了一会儿,想起还要去找旬鹊和同门人,她随着人群往前走。
没走一会儿,又被人拍了拍肩膀。
秦蓁做了点心理准备,慢慢转头,竟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秦奕捏碎了玉牌,回到将军府,府中下人早已被他支开,院中仅他一人,从前此方地界常年天阴,如今却日日艳阳高照了。
风吹过,院中落叶纷纷扬扬。
他明白,他与秦蓁自始至终是两路人,不应多留恋。
天地广阔,满目山河。
彼方山长水远,从此人生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