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来到殿前,看见跪了一片的朝臣,心中一凝。
殿内落针可闻,她看了眼龙椅上的父皇,却见秦承定面色如常,并不像发怒过的样子。
秦蓁刚要行礼,一道低哑冷肃的声音乍开静寂的大殿:“公主殿下也到了。”
她头皮一麻,望向发出声音的人——秦奕。
秦奕一身盔甲,将他本就如刀削斧刻的面孔衬得更加凌厉,他英姿凛然,目光锐利,身上的气势却比今早两人偶然对上眼时要收殓许多,他说:“公主殿下,到我这来。”
她皱眉,秦奕这番举动莫名其妙且相当逾矩。
“公主殿下与这些陈年旧事无关,此番我秦池玉大义灭亲,仅灭两人,朝中各位大臣不必担忧血染大殿。”
秦蓁猛然看向来人——秦池玉,她的五皇叔,从秦奕身后走了出来,一身侍卫打扮。
她脑中轰然一炸,秦奕早晨行色匆匆,不是战事紧急得父皇传召,而是……他们要造反!
思绪如麻,衣袖被重重扯了下,她侧眼望去,看见旬鹊神色惊慌。她闭了闭眼,轻声说:“不怕。”
秦蓁努力镇定下来,不去听心中鼓噪,但秦池玉声音冷硬,似含杀气,响彻在大殿。
“我儿秦奕,自小便被支去边关生活,可他心中从来无怨,因为他清楚边关不定,贼敌不死,家国就易动荡。他上战场,九死一生平战事、稳军心,及冠后做了大将军,只为家国百姓!”
“可皇上是何其昏庸!诸位大臣想必比我更明了。”
秦池玉转身,拔出佩刀,殿内瞬间涌进一批禁军,他们身披黑甲,手持长刀,带着肃杀的气势将大殿包围,朝臣嗡鸣,又很快安静下来。
秦池玉接着说道:“从前皇上行政清明,原有大好河山开拓,而非如今这般,边关战事不休,邻国侵扰不止,百姓税赋繁剧。在此的各位大臣,可有一人未曾进谏劝阻过?谏言千百,皇上一字未听!”
“五年前,皇上取玄水寺一百五十一条人命,震惊朝野,我自军中快马加鞭赶回朝堂,却被皇上拒之殿外,甚至派禁军将我压回军中。”
“而后五年,后宫添了多少女子,各位大臣亦比我明了。皇上耽于享乐,一再容忍敌贼肆虐!战火纷飞!百姓疾苦!诸位大臣难道也能容忍!”
“我儿为大将军,纵使战死沙场,亦是兵家荣事。然我夏国百姓,不可死在敌国铁骑之下!不可有国破家亡之日!”
“皇上专权独断,不顾黎民百姓,我秦池玉,为其兄长,痛其不仁不争,大义灭亲!”
语毕,秦池玉持刀走到龙椅前。
秦承定坐在龙椅上,开口,却是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五皇兄。”
秦池玉应声:“七皇弟。”他等着秦承定接下来的话。
“动手吧,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秦池玉眼神微闪,声音压得更低:“看来你倒还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皇兄,我有愧于你,更愧对夏国的子民。可我……回不了头,你杀我,还能止损一切。”秦承定不再自称为“朕”,他垂着眼,十分平静。
这话却让秦池玉暴怒起来,咬牙切齿:“若回到二十年前,我不该情愿辅佐你!”
说完他转身高喊:“皇上愿下罪已昭,躬身退位!”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身后秦承定的声音:“皇兄,你总是这般犹虑。”
手中佩刀被夺走,秦池玉一惊,迅速向身后打出一掌,回头却见秦承定倒在了龙椅上,颈间鲜血涌出,他的佩刀从秦承定手中掉到地面。
秦池玉怔愣一瞬,怒极反笑,眼眶却通红:“皇上驾崩!”
朝臣彻底喧闹起来。
秦池玉挥手,殿内禁军分成两股倾巢而出,将大臣们押出殿外,一批被押送回家中,一批被押入大牢,殿内很快空旷起来。
秦蓁如坠冰窖。
原来战事民情,已到这般地步。
她不清楚这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懂皇叔说的玄水寺一百五十一条人命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父皇怎么就带着一身红倒下了龙椅。
原来,不是仙人施法,是凡人利欲。
她浑身发冷,剧烈颤抖起来,半响才迈出一步,想往父皇身边去。
直到视野被大片盔甲挡住,她撞了上去,才发觉手臂被人箍住——秦奕挡在她面前,抓着她的小臂,将二人距离稍微拉开。
“你的母后来了。”
秦蓁回神,秦奕说:“……如果不想看,就随我走吧,当这一切是场梦。”
他犹豫了下,手中稍稍用力,想将秦蓁带走。
可秦蓁回头了。
因为旬鹊又重重拽了下她的衣袖,像把她的灵魂拽了回来。
她将旬鹊拉到自己面前,用力克制自己的眼泪,对秦奕说:“秦奕,把旬鹊带出宫,护好她性命。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宫外,旬鹊是除我之外唯一清楚的人。”
她松开旬鹊,小丫头正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秦蓁如从前许多次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再错开面前两人,朝秦承定跑去。
边跑,边止不住地流泪。没有人拦她,她跑到父皇身边时,他竟还有口气。
可秦承定一眼都没看她。
秦蓁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禁军押来的母后。
母后满脸泪水,有些狼狈,他们相望,并没有言语。
秦池玉说:“公主殿下,你该知道,皇后娘娘叫什么名字。”
秦蓁愣了:“母后姓肖,名……”
“孟亭栀。”
秦蓁被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呆呆看着母后,看见她脸上的恨意。
她听见母后愤怒悲切的嘶吼:“我是京中孟家之女!孟亭栀!”
秦蓁彻底僵住了。
她被钉在父皇跟前,母后九尺外的地方,使出全身力气都无法动弹。
秦蓁只能听见呜咽哀怨的声音,对她父皇说:“我才是你的皇后啊……”
话未完,押着孟亭栀的禁军手起刀落。
秦蓁望过去,看见母后躺在一片血泊中,死死盯着前方,那双眼里的恨是那样分明,仿佛恨毒了她盯着的人。
她顺着母后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同样倒在血里的父皇。
但父皇的眼里却没有恨,只有一些眷恋,一些欢喜,和汹涌的爱意。
这是秦蓁第一次看见父皇用这样专注又充满爱意的眼神看母后,她好像明白了,父皇看的,从来不是眼前这个人。
父皇对她宠爱有加的那十年,他曾许多次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教她练字,练的是三个字:肖拭云。
他说,蓁蓁,这是你母后的名字。
她想起母后的寝宫,牌匾正是“拭云宫”三个字,便说等她字练好了,要把她写的字提上去。父皇听了哈哈大笑,便教她开始写“拭云宫”。
她不明白,她的母后,不是一直在拭云宫吗?她长到现在,只见过这个不怎么愿意与她亲近的母后。
她回头,再次望向血泊里的女人,她看见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渐渐蓄满了泪水,流下来时仿佛滂沱大雨洗刷泥泞大地一般把恨意洗净,余下点点温柔和释怀笑意。
这让她想起仅有的一次,她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时,母后守在她床边一夜,看她醒醒睡睡,便给她讲了一夜的话本故事。
她只听清了天亮起前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一个爱情故事,她迷迷糊糊的像所有小孩听见爱情故事那样问了一句,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母后轻轻的笑,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的说,貌合神离,除了心都在一起了,不过最后一起死去,那颗心属于别的哪个谁倒是也不算什么了,总归是他们死在了一起。
秦蓁听见秦池玉的声音:“公主殿下,陈年旧事本与你无关,但你该知道一些。你母亲乃修仙之人,十五年前便已离开。而二十年前你父皇登基,先皇为他选的皇后,便是孟家之女孟亭栀。”
秦蓁怔然。
所以她喊了十五年的母后,不是她真正的娘亲吗?那因为母后不喜,便自怨自艾自怜自恨许久,努力懂事想讨父皇母后欢心,这样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她看着母后望着父皇流泪却带着笑意的双眼,心里突然就涌出一丝丝的恨。
凭什么呢?你们就这样死了,过往的一切都再与你们无关,恩善和罪孽就此消散,从此闻不见人间的事儿。
那我呢?我之于你们是什么呢?我自以为许多事了然于胸,可到头来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这般可笑。
而到最后死前一眼你们都不肯给我一分。
凭什么呢。
她似爆发出了这五年内所有的情绪,猛地一冲扑到母后身上,愤愤的哭,撕心裂肺,她用尽全身力气拔出插在母后背部的剑,看着母后的血涌出来,淌在地上,也溅到自己的手上脸上衣裙上,她哭着把剑飞快刺向自己心口。
秦蓁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勇气,也从没这么清晰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是真的恨着父皇母后的。
鲜血飞溅,她隐约听见谁的怒吼声,再然后耳边轰鸣。
如幼时那次去寺庙祈福,听僧人敲钟,不过浑厚悠远的钟声变成清脆的金属声,更尖更细,刺得她意识混沌双耳发麻,她想伸手去捂耳朵,身躯却重重倒地。
而下一刻,殿内凭空出现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
旬鹊呆在了原地。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秦蓁扑到皇后身边拔剑自尽,一时间她的整个视野都是刺目的血红色。那具身躯倒下时,她才被“砰”地一声惊醒。
旬鹊赶紧朝秦蓁跑去,边跑边喊:“公主!公主!来人救命啊!”
路过那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时,她故意踩了下自己裙摆,摔在他面前,接着像一个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忠仆一样,拽住他的衣摆,大哭:“仙人!仙人!救救我家公主!我家公主名叫秦蓁!还未取字,她才刚刚及笄啊!尚且年幼,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那人一惊:“她叫什么?”
旬鹊焦急道:“秦蓁!秦蓁!她是皇后娘娘嫡出的公主啊!”
她喊完这句,果然见中年人瞬间破空至秦蓁身边,抬手点了几个穴位,扣住她的手腕为她渡灵力,同时也将几颗丹药化水喂入秦蓁口中。
旬鹊松了口气,有这位及时出手,秦蓁不会有事。
倒是快吓死她了。
天知道她看见女主冲上去捅自己时脑子都要短路了,剧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啊!
秦蓁应该愤怒看着她父母抛下她双双为爱而死,然后心灰意冷想要远离皇室,便恳请那中年人——道源宫掌门肖涧川,带她修炼。
而肖涧川一开始不愿,拉扯一番后得知她叫秦蓁,立马变脸眼含热泪告诉她,我是你外祖父啊!
再然后感天动地的认祖归宗,喊了几回外祖父后,肖涧川带着秦蓁回了修真界,女主正式迈入修仙生活。
然后她作为小侍女的戏份就结束了,换个道源宫某某内门弟子的身份,继续为女主保驾护航。
这才是剧情啊!这才是故事走向啊!怎么秦蓁就带着一头攒死的气势拔剑自尽了呢。
旬鹊陪在秦蓁身边,看着她长了七年,实在想不到她是个敢自尽的人。
不是说想出宫吗?不是说想像话本里的仙人大侠一样救苦救难吗?明明昨天还信誓旦旦笑着说她有办法让皇上答应的,不是吗?
五年前从玄水寺回来不是还哭了好久吗!七年前她在街上一屁股坐在秦蓁跟前装可怜求她带走自己,她不是还被自己瞎编的身世带着哇哇哭吗!
这般又软又心善的人,怎么就在自己眼底,长成了这么有心气的样子。
旬鹊面上呜呜哭着在一旁看肖涧川救治秦蓁,一边想着接下来的故事线。
由凡入仙这个节点,女主不该卡在这儿险些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