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气爽,丰收的喜悦洋溢在大雍这片国土上。
大雍朝民风开放,不抑商,加上进城不需缴纳一文钱的门税,因而普通的百姓也喜欢逢开市就去城里摆摊赚点银钱。
这天郊外的老百姓一大早便出门想早早进城去占了个好摊位,但远远地就发现城门外大摆长龙。
往常只有一两个官兵在值守,然今儿却足足多了数倍不止,瞧着像是要戒严。
时间一点点过去,队伍人数仍旧没有减少,反而排得越发长了。
这下可就惹了争议,队伍之中生起喧闹声。
而在队伍的最后,数辆黑色马车缓缓驶来,瞧着像是一支车队。
这并稀奇,每年都会有不少商队往返于京都,稀奇的是中央这辆马车围得特别严实,看起来密不透风。
如今虽是九月,但酷暑难消,憋闷了一整个夏季,谁人都喜欢透透风,但这马车主人却反着来,实在古怪。
被堵在城门外的百姓百无聊赖,正新奇地盯着这支车队看。
突地一阵咳嗽声从马车内传出,听得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还咳个不停,越咳越轻,隐隐有些虚弱。
同时还传来丫鬟担忧的声音。
顿时周遭百姓脸色就变了,原本拥挤的队伍硬生生让出了一条道。
见众人避之如虎的模样,柳荣连忙解释:“诸位别怕啊,这里头坐着的是我家小小姐,我家小小姐自幼体弱才这样……诶,怎么越说跑得越远啊?”
与他一同在外头驾车的还有春华这丫头,她天生力气大,是柳家特意寻摸来照顾小小姐明蓁的,她哪哪都好,老实本分又忠诚,唯独嘴笨,在一边也只能干着急。
这时前方马车走下来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子,瞧着像是管事的。
柳荣看到他顿时松了口气,眉眼带着讨好,“爹您来了,快跟大伙解释解释!”
柳荣是柳家的家生子,这管事模样的就是他亲爹,柳家家主心腹,此次来京都也是为了护送小小姐归家。
他瞪了一眼不着调的小儿子,这才冲周遭的百姓们拱拱手,“抱歉诸位,我儿顽劣,还请多多包涵。”
他落落大方的模样很像大家做派,这下有人敢说话了,询问道:“你们是行商之人吗?”
柳管事摇摇头,“实不相瞒,我等是奉家主的命令送小小姐归家,我家小小姐乃明府三小姐,小小姐她自幼体弱,江南那边气候宜人,遂留下来休养,如今长成,感念祖父,回来尽尽孝心。”
明这个姓氏少见,做官的更是只有御史大夫那一家了。
身份明了了,众人也显得客气多了,只是明府有三小姐吗?
有知情人解释道:“明大人现在这位夫人是继妻,前头还有一位,生有一子,其子惊才艳艳,娶妻柳氏,而后在外就任,治理水患时不幸身亡,听闻两夫妻有一女,想必便是这位小姐罢。”
听得旁人提及陈年往事,即便过去许久了,但再听闻还是难掩心底的哀伤,柳管事更是唯恐被马车里头的小小姐听到,连忙打断。
“诸位,我等许久不来京城,却不知守卫如此森严了?”
“你们也是碰巧了,唯独今日戒严。”有人开口解释道。
“哦?”柳管事朝人拱了拱手,询问道:“这是何故?”
“你们外乡人不知道,今日是诸位小郡王进京的日子,小郡王个个都是天之骄子,这不一碰上,谁也不肯让谁,加上生人多,怕有反贼浑水摸鱼,需得好好盘查,如此便堵在城门这了。”那人继续解释道。
柳管事虽身处江南小城,但诸位小郡王进京此事却是有所耳闻的。
大雍朝建朝已有一百余年,时有兴衰,当朝帝王雍渊帝继任前,南生水患,北降雪灾,中有毒害,可谓是多灾多难,然这一切都在雍渊帝即位后肃清,不仅如此他还推行各种改革。
他执政八年来,大雍朝境内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朝臣无一人不敬仰他,百姓人人歌颂他,直呼明君降世。
但兴许天妒英才,雍渊帝因数年前那场毒害而身患隐疾,至今未成婚,但君岂可无后?
幸而大雍皇室多有后辈,雍渊帝便打算从中选出一位优秀子弟当做储君培养。
这消息一传出去,各封地包括京都的皇室子弟都沸腾起来了。
这些日子陆续有皇室子弟从封地赶来,其中最为瞩目的自然是贤王之子和明王之子。
贤王和明王皆是当今天子的兄长,于血缘上天然领先于其他皇室子弟。
但作为对手,两位小郡王也时常看对方不顺眼,今儿也是赶巧了,竟是两人同时到达京都,两人都是天之骄子,在封地里都是被捧着的,如何能向对方低头?
倒是有人出建议比试比试,然这个提文试,那个提武试,谁都想比自己擅长的,这一下又绕进了死胡同。
彻底在城门外僵持住了。
那人叹了口气,“也不知何时能进城呢。”
外边的话,马车里都听见了,晴儿忍不住唾了一口:“这郡王什么太讨厌了!”
“晴儿不得无礼!”马车内正端坐着的妇人嗔道:“你这丫头向来说话就没个遮掩,从前还在柳州倒是无妨,只往后我们都呆在京都了,京都贵人多,你给我紧紧皮子,别给小小姐招惹了什么祸事来!”
妇人看起来三十上下,梳着妇人鬓,长相清秀,但打扮却显得老气些,而晴儿也唤她岚姑姑:“好姑姑,我错了。”
说罢她掌了掌自己的嘴,“我再也不敢了!”
“咳咳……”马车内里又响起细弱的咳嗽声,晴儿连忙跪在厚厚的褥子上,担忧道:“小小姐,闻了这味道还没好吗?”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若是当初能多偷咳咳……拿几件就好了。”
虽说这马车在外头看着是遮得严严实实,但并不显得昏暗,马车顶悬挂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足以照亮小小的马车内部。
夜明珠温润的光泽落下来,映得躺在被褥中央的人儿肌肤胜雪,冰肌玉骨。
她躺在那儿,身上盖在软被,怀里还抱着一件男子样式的白色里衣,小脸也掩在里头,只看得见如婴儿般肌肤莹润的侧脸。
明蓁又咳了咳,方才抬头看过来,露出的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蛋。
她看起来年岁尚小,但却生得花容月貌,雪肤桃腮,琼鼻樱唇,说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
只可惜少女看起来有些瘦削,漂亮的脸蛋难掩病容,唇色粉粉,却是咳出来的。
她神情恹恹的,摇了摇头:“能拿一件已是幸事了,只可惜时间久远,咳咳上面的味道早便淡了……”
说着她有些脸红,毕竟捧着男人的贴身衣物嗅闻,这举动实在……孟浪,但她也没法子。
她自小体弱,三天两头就生病,走两步就喘,走五步就咳,动不动就晕倒吓坏一众人,且夜里浅眠,即便睡熟了还会惊醒,每每醒来总觉得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那样喘不过气来。
为此外祖父外祖母不少带她求医问药,甚至求神拜佛,但皆无功而返。
十几年来,她早已认命,只是却有些对不住为她操劳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柳家众人,甚至还有早已逝去的爹爹娘亲,她害得大家一次又一次为她担惊受怕。
月前她大病初愈,当时恰逢庙会,外祖父外祖母不想她小小年纪便一直呆在府里,又见她精神头还算好,便想让她多出去走走,不敢想锻炼身体,只是想着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大表哥也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她,而她也的确想出门走走,庙会当天便出了门,她们还特意避开了人群。
但没想到庙会上发生意外,听说有贼人抢钱,一闹起来大家都四散开,她们还是被波及到了。
人潮汹涌,她就如同浮萍般飘摇不定,猝不及防间一个人狠狠撞来,她脚一崴跌进了一个男人怀里。
她原本就体弱,风一吹就倒,更别提是被人狠狠撞来,她缓了一会方才抬头想跟男人说声抱歉,只是一抬头便撞入了一双冰冷的双眸。
男人有着一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但她却只记得那双冷冰冰的黑眸,仿佛要冻僵了,因而当接触到男人的身体涌进一股暖流时全然忘了。
她呐呐地向他道歉,男人却未置一词,漠然走开。
她看着他背影松了一口气,甚至暗暗期盼着以后都不要遇见这个男人。
但事与愿违。
她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异样的呢,想来便是回去途中没再喘气没再咳嗽难熬,但那会她并没有多想,直到一夜睡到第二天巳时,
柳家所有人都以为老天有眼,便连她也惊喜万分,但不过一天,夜半她又再次梦魇,身体里那股熟悉的桎梏感又回来了。
而她也终于想起庙会那日她撞到那男人怀里时仿佛有一股暖流沿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涌入她体内,暖洋洋的就像太阳一样很是舒服。
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只是人海茫茫,又从哪里去找这个男人呢?
幸而老天还是眷顾她的,当天大表哥回府还带了一位客人,这客人不是旁人,就是她撞到的那名男人。
只是男人同庙会那天有很大的差别,庙会那日他神情冷冰冰的,今日却同大表哥言笑晏晏,若不是那张出众的脸,她真以为自己认错了。
她犹豫再三,换上了丫鬟的衣裳前去奉茶。
她为了不被认出来,一直低着头,但沏茶的时候男人却一直盯着她的脸看,仿佛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一时慌乱,只匆匆用指尖轻触了一下他的手,恰恰抵上手背上那鼓起的青筋,仿佛还会跳动般滚烫炙热,她狼狈地跑走了。
但这也彻底验证了她心底的想法,当天夜里她同样好眠,直到清晨再度恢复寻常。
尝过健康身体的她又如何想回到过去?于是她找到大表哥想要打探那个男人的消息,然而却得知男人并非柳州人士,且明日就会离开柳州。
幸而她打探到了男人下榻的酒楼,当天夜里便去了,原是想光明正大地与他相商,却没想到出了点意外——
最后她顺走了男人一件贴身里衣,第一次干这事她心里颇为忐忑,因而没细看,待得回去后才发现衣角那有个暗金的纹样,那是五爪金龙,全天下只一人拥有,那便是当今圣上雍渊帝。
她竟招惹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可尽管很害怕,她还是抵不住心底的渴望,将小脸埋进男人里衣里,嗅着残留在衣服身上的龙涎香,她感觉浑身都流淌着暖流,好舒服,但也好羞耻。
一开始她没敢跟外祖父外祖母说,怕他们觉得自己孟浪,但衣服上的味道一日比一日淡,她的身体还是再度虚弱起来,最后她还是坦白了。
外祖父外祖母育有一子一女,当初小女儿要远嫁京都,两老还很不乐意,只是女婿是个好的,两人又情比金坚,无法只得答应。
但怎知几年后会听得女儿的死讯,两老一夜白头,赶去京都为女儿女婿操办葬礼,并把自娘胎里有弱症的外孙女抱回柳府亲自抚养。
外祖父外祖母怜惜她没了爹娘,还体弱多病,因而格外疼爱她,听闻此事后只是有些惊叹,却独独没有生气。
她说她想到京都来,外祖父外祖母知道她这么些年来过得痛苦,因而心底再不舍也没有流露出来,不仅操办行李,还让心腹柳管事护送她。
想到外祖父外祖母,明蓁忍不住抿抿唇,她好挂念他们。
至于明府里的祖父,她心情却淡淡的。
这些年来收到明府来信屈指可数,即便未曾谋面,她却也知明府乃至她那位位重权高的祖父对她并不上心。
不过她也并不伤心,若不是为了靠近那人治病,她这辈子都不会踏入京都一步。
想得出神,她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喉间的痒意止也止不住,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娇小的身子都在颤抖。
岚姑姑脸色一变,连忙扶住她,晴儿飞快转身去倒水,“岚姑姑,喂小小姐吃颗药吧!”
明蓁身子绵软无力,即便被岚姑姑抱在怀里身子也止不住往下滑,幸而咳嗽总算是止住了。
她眼角还淌着泪,苍白的脸蛋浮现着病态的潮红,漂亮却易碎,如同藏宝阁里精美珍贵的瓷娃娃般。
外头的春华听见动静再也忍不住探个脑袋进来,她看过来时,明蓁正撇着头一脸抗拒地看着岚姑姑手里的药,委屈道:“苦……”
按理她时常生病,吃药该是家常便饭的事,但她怕苦,从前为了外祖父外祖母不要担心自己,再苦再难喝她都忍了,只是如今在外,她却想任性些,这样每天喝药的日子她真的受够了。
见她不肯喝药,岚姑姑急坏了,“诶呦,我的小祖宗啊,就当姑姑求您了!”
岚姑姑自小服侍在阿娘身边,两人情同姐妹,她一生未嫁,就是怕自己没了人照顾,明蓁睫毛轻颤,微微吸气,“好罢,我吃。”
这药是请了大夫特意制成药丸的模样,就是为了方便她随身携带,只是药性没那么强。
说来药丸和着水一同吞到肚子里,又如何会苦?说到底苦只是她的托词,她就是不愿再吃药了,她不想再夜里惊醒,不想再突如其来晕倒,不想再看见身边亲近之人为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了!
长长的队伍还是停滞不前,看起来没有尽头般,春华一心挂记着小小姐,不禁向柳管事提议道:“柳管事,小小姐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身子早就受不住,城门近在咫尺,却被困在这儿,不若我等绕过人群去,看能否找个法子早点进去,不然耗在这儿,小姐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马车里头的晴儿听闻也冒出个头来,“到时候就让我来求求官差大人给我们通融通融,若不济再搬出明家老爷子的名头,好歹他老人家也是个大官啊,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晴儿说得也没错,明老爷子不至于连亲生的孙女都不管,但她到底还是年轻,想得不够长远,即便官差大人肯通融,就怕他们此举会得罪这些小郡王,小小姐日后可是要留在京都生活的。
他还在犹豫不决,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晴儿回头看去,脸色大变,“小小姐晕过去了!”
就在这当口,队伍前头突然响起喧哗声,紧接着人群跪了一地。
骑着神骏的麒麟卫前来传圣上口谕:“责令几位小郡王速速进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