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热的雨潮下了三天终于停歇。
曲折廊庑下,往来匆匆的丫鬟看到垂花门下的宋端娘后,吓得怀中药篓子差点砸落在地。
这是宋端娘第一次跨入凌霄院。
“言姑娘……可好些了?”
“回大姑奶奶的话,言姑娘两炷香前醒了次,只进了两勺枣粥,昨夜还是睡得不安稳。”
宋端娘沉吟片刻,柳叶眉微蹙,开口道:“她不爱喝枣粥,你们在凌霄院也快半年了,这也不知道么?”
在君都时,白姨娘院里爱炖补气血的羹汤粥品。
红枣在柴火灶常年闷着,下人偶有不尽心,使那枣炖得时间太长。
枣子表皮膨起,内里软烂如泥,红褐色的枣泥和粘稠的米粥搅和在一起。
在舌尖晕开时,枣不是枣,粥不是粥。
也要怪从前除夕家宴,言荞要端他慈父的身份,不敢在她面前关怀病若折柳的白姨娘,玉箸如风,半晌下来,言朝息的碗里菜比山还高。
言荞眼神又不好,把姜片当豚肉也是常有的事。
言朝息顾忌着主座的她,便苦着脸吃下去。
这也算了,白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要舀面前一碗又一碗粥品羹汤,好似言朝息全吃完,这便是如何深情似海的一家三口。
宋端娘沉默地看这四肢如竹竿的小姑娘逐渐肚子吃得溜圆。
终有一次,言朝息鼓着腮帮子,朝手心吐出一粒乳牙与枣核,看着那浑浊的枣泥与瓷碗中白汪汪的米粥银耳,登时反刍,将吐未吐,包子脸上挤满了褶子。
“不想吃就不吃罢,去拿茶盂来!”
宋端娘重重搁落筷子,她太厌烦这倔得能去犁地的孩子。
“朝朝儿原来不喜欢吃枣粥,阿爹也没逼你嘛……”
言荞手忙脚乱起来,他手掌接满了言朝息的秽物,惊得白姨娘捏着香帕放在鼻尖下,后一退三千里。
凌霄院中。
小丫鬟们听到宋端娘的质问后伶俐跪了一大片,面色苍白。
她们早听说这位大姑奶奶不好伺候,屋中燃的香,差半香匙也能闻出来,吃穿品度,无一不精。
而言姑娘就不一样了,她面颊永远带着笑窝。
长辈见了欢喜,下人见了觉得和善。
三餐服饰,来者不拒。
当初宋老太君点人去凌霄院时,小丫鬟们真是卯足了劲争这人头,最后羡极了紫芙紫萝姊妹。
言姑娘也是没见过世面的。
紫芙姊姊每日给言姑娘做个蛋,什么桂酿圆子糖水蛋,琥珀滇红酥山。
或是再简单不过的煎蛋,拿沥出的猪油作底,煎好了淋点豉油,姑娘就被哄得服服帖帖的。
如今好了,最会哄人的被打得昏迷不醒,另一个像迷路鹌鹑,哭得凌霄院的丹若树都要枯了。
“小厨……在哪?”
垂首的小丫鬟们听着上首传来轻不可闻的问声瑟瑟发抖,只领头的想通关窍,大着胆子仰起头回道:“奴婢领大姑奶奶去。”
宋端娘在小厨房大张旗鼓。
瑞霭堂差鹊枝瞧了瞧时隔十年绑着襻膊熬粥的宋端娘这架势。
“怎好劳烦大姑奶奶下庖厨。”
鹊枝心切欲接过铲勺。
“都出去。”
宋端娘掰碎了手中的血燕,低垂着眼睫。
那数十种怪味纠缠着梦中的言朝息,她终于忍不住撬开自己的眼睛。
余光处,枕边小柜摆着一只青瓷小碗,手里忽地被塞入冰凉的瓷勺。
“醒了,那就是大好了,”宋端娘坐在床榻边,见她目光呆滞,语气重得要喊魂,“你不会指望我亲自喂你?”
言朝息当然不敢想。
她僵硬地别过头,像具牵线木偶,看着青瓷碗里煮得浑浊糊烂的东西,依稀可以辨出里头的碎百合,桂圆,黄黍,枸杞,薏仁,相思豆……
还有一口“血痰”似的东西,还冒着气泡。
言朝息小心翼翼问道:“母亲尝过自己煮的东西吗?”
宋端娘抢过青瓷碗:“不吃就不吃,废什么话。”
言朝息觉得宋端娘的病还没好,她抱着锦被起身,拿过碗往嘴里灌,安抚着排斥外敌的五脏庙。
虽然吃了二哥塞进嘴里的药丸,身上疹子不见再发,但到底也是杖责未好,背上流的不知道是汗液还是血液。
言朝息躲回了被窟中,咽了咽唾沫,闷闷道:“母亲,我吃完了,恕我不相送,您请回罢。”
宋端娘不语,却从书架子拿出一本书坐在榻边翻阅起来。
“你喜欢采霞街,还是锦照街?”她突然冒出一句无端的话。
这两条街,坐落着凤玱城数得上名号的绸缎与丝织铺子,逢晴后往来人头攒动,繁华喧盛。
但其上招牌角落都雕刻描摹了纪家族徽,三瓣赤杜若。
言朝息喜欢锦照街,因为街头就是翠微琉璃塔,日升月出下宛若锦绣,与那“锦照”对应得淋漓尽致。
“锦……”
但她还没说完,就听见宋端娘道了句“罢了”。
言朝息的脑海中乱成了一团麻。
屋中霎时静得只能听见翻书页的声音。
真是煎熬。
直到紫萝道宋端娘走得没影了,言朝息才忍着翻滚的胃,睁开眼捧着茶盂用力地往里吐。
她重新躺下时,发觉枕头下有什么硬得膈人。
是一枚黄底的平安符。
“听说……大姑奶奶是这些日子去菩如山听道了。”紫萝喏喏道。
言朝息将平安符放近烛火,细细看着,也不吭声。
她想,等自己百年后,也一定要带着这枚平安符入棺。
紫萝每日歪着眉头,她心中不安稳时就像八郎,话痨得不得了。
说今岁清明族坟茔站的都是君都鲁国公府儿郎,最小的顽皮鬼站在青砖上撒尿,还迎来鲁国公鼓掌连道“好”。
而雍州宋家则冷冷清清,宋老太君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倒也无人敢说老太君闲话。
底下的孙辈里,宋栀宁爬到一半“晕”了过去。
宋嘉澍令宋老太君大丢脸面,被禁足在沧澜院“宵衣旰食”,言朝息更不必说,明面上是没那个份。
鲁国公鲜少回雍州,本是要在羡春楼大开宴席,广邀宾客。
没曾想,清明过后的第四日,去羡春楼买点心回来的鹦枝与凌霄院的小丫鬟们摆龙门阵时,便带来一个消息,不知在宴席上国公夫人听了什么,当场昏厥。
国公夫人回府后,瑞熙堂的美人觚或瓷盏被摔了个干净。
丫鬟们忙得两腿打颤,叫苦不迭。
鲁国公定下的宴席自然全泡汤了。
第五日,紫萝高兴得跑来告诉言朝息,锦照街和采霞街的纪家招牌全被换下,换上的招牌一半是早已上好漆的宋家徽记九足金乌鸟。
另一半招牌角落则雕刻彩绘了一座小型的翠微琉璃塔。
言朝息当晚多吃了一碗饭。
若是让纪家垄断雍州衣织,年年哄抬曦华锦的买价,还不如让宋端娘和沈半城分庭抗礼。
第六日,瑞熙堂又恢复了素日的冷清,往来的小丫鬟们总算歇了口气。
在宋府门前相送的人群中,宋嘉澍与言朝息挤鼻子弄眼:“朝朝儿,你放心好了,哥哥往那老虔婆车厢食盒里放足了'蛐蛐'。”
“还有我挖的……”宋栀宁骄傲地挺起胸膛,刚想开口就被宋嘉澍揪了下袖口。
宋老太君鹰眼如炬,正看着底下不安分的两人。
言朝息低垂着眼,全程默不作声,连纪云璧恨不得指着宋端娘的鼻子,要吃了她的眼神也错过了。
“宋端娘,你不关起门来为亡夫守寡,偏做那铜臭之事,真真自甘堕落!”纪云璧气得两鬓更染斑白,她这两日天天躲着母家主事的堂兄弟,这回也是断尾而逃,寻思尽早回君都为妥。
她不懂商贾生意,以为纪家仗着国公府的招牌,方能一帆风顺,年年享母族敬奉。
然而铜钱堆里不分大小王,若是行的端做得正,也不怕死敌抖出那一箩筐的丑事。
可惜纪家还真是从绣花枕头里发家。
绣坊娘子耗尽心血做出那曦华锦,绸锦的价一日高于一日,工银却分毫不涨,管事更是能耐,赶走了好些个腹大如箩的绣娘。
诸如丑事,即像是抖抖表面光彩夺目的锦缎,结果流落一地的虱子。
一朝落难,便是把国公府这座大佛搬出来也不能够。
“叔母也别把自己气坏身子,”宋端娘只给了纪云璧轻飘飘的一个眼神,“还望叔母此番回君都,一路,平安。”
说是一路平安,听来更像是盼她纪云璧早日与地下祖宗团聚。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鲁国公背着手经过,眼睛冒光,袖中盘菩提子的手顿了顿。
这又是有好戏看?
宋端娘双眸冷清,纪云璧火烧眉头,二人齐齐向不嫌事大的鲁国公看去。
仿佛都在说。
这像是高兴的模样么。
第七日,言朝息自己熟练地去跪了宋家祠堂。
瑞霭堂却没个声响。
言朝息病还未好,走路也是喘得厉害,熬得紫芙也是看不下去。
那是罚跪的最后一日,夕昏的金光照进了花窗,晒得言朝息昏昏欲睡,紫芙却突然开口道:“姑娘,虽说宋老太君有些不好相处,但您……应当不会跟着国公夫人去君都了罢。”
言朝息蓦地惊醒,抬眸看向身边的紫芙。
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张,一副心事重重的摸样。
言朝息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雍州宋府有我母亲,有栀宁和嘉澍表哥,还有你和紫萝,凌霄院的姊妹也很好……”
更何况,还有沈二哥。
“我为何要跟国公夫人去君都呢?”
紫芙讷讷不言,她明明想开口,想挣脱身上巨大的束缚和枷锁。
想告诉她的姑娘,不要跟国公夫人去君都。
这样你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不会成为小宋皇后,不会白日高坐凤座,夜里却在暗牢中被灌下无数穿肠毒药,数着一声声晨钟。
她试过无数次,穷尽力气也说不出口。
仿佛是上天在告诫她。
不能再贪心了。
于是她故意惹国公夫人发怒,故意劝懦弱的爹娘迁回雍州宋府。
只为早一点遇见,她的姑娘。
纪云璧出现在宋府时,紫芙慌了,她怕这一切的安逸日子都是假的,那日在瑞熙堂,也是故意砸烂国公夫人的垂丝海棠。
只是没想到,姑娘还是会为她受尽苦楚。
“君都繁盛,国公府的姑娘们也很多,姑娘不喜欢吗?”紫芙后背濡湿,她试探再说出一句话,“奴婢只是担忧……姑娘的前程。”
“眼下就已极好,”言朝息搓热了紫芙的手心,定定看着她,“紫芙,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不必在我面前称‘奴婢’,我不喜欢。”
“还有,不要为未发生的事而担忧。”
夕阳为言朝息笼上一层金纱,她朝面前人浅笑。
她应该感谢紫芙。
这一场闹剧,让她看清了所有人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