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言朝息张臂挡在沈昙面前。
他们正被一圈身着灰袍,脚蹬皂靴,腰间素银带配短刀的侍从层层包围,领头人捻着唇边的八字胡,对言朝息道:“小郎君莫要误会,我们大人只是想请你身后的这位郎君,前去雅间吃吃茶,看看美人罢了。”
“既然'盛情相邀',总得报上你们大人名讳!这番刀剑入目,是何礼法!”言朝息铮铮应道。
“你又是哪家乳臭味干的小娘子,敢与四州巡抚使樊大人讲礼法!”那八字胡步步相逼,冷笑道。
他一眼就瞧见了这小姑娘耳垂上脂粉掩盖不了的洞痕。
沈昙拔出薛伯莲腰间佩剑横于八字胡颈间,快得让自小习武的薛伯莲都没反应过来。
沈昙上前悄然护住身后的言朝息,沉声道:“那就带我去见你们大人罢。”
“沈二哥!”言朝息已经抬首看见了五楼阑干处的肥腻朱袍男人,她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牵了牵沈昙的箭袖,目中焦灼。
沈昙却半蹲下,剑锋划过案上将要燃尽的金莲花烛,唇角微扬,轻声道:“看见那花烛没有,燃烬前,我必当……”
“折了他的金冠。”沈昙抬眼看向五楼处的朱袍大官,眸间星辰流转。
沈昙想说,即便不是金冠,也可以是那对浑浊的招子,花白的猪首。
不雅。
那人的寿命将尽,而他今日的身份却不是黑白无常。
沈昙将言朝息按在花案前,给了其余四人一个眼色,宋栀宁连忙环住朝朝转移她的注意力。
言朝息见他消失在楼梯口,猛地从座位拔起,赶忙去追脚踝扭伤被搀去六楼休息的楚遗情。
她跑得恨不得飞起来,跟在后头的其余四人喘气不已。
月华楼六楼,她辨认出画了三两拒霜花的屋门,怫然一脚踹开。
却见那珠帘后,斜倚在美人榻上的楚遗情分毫不慌,反而不紧不慢道:“小郎君好大的火气,真是吓坏奴家了……”
言朝息撩开珠缦,大步昂扬走上前划开扇刀,贴紧她那张美艳无比的面颊:“别装了,你早就认出江灵晔他们三人了对罢。”
“何况那阑干上碎掉的琉璃灯盏也是你早就备好的,当然了,要划开你的绸缎并不容易,拿线香烫坏,也是你的招数!”
屋中,除了江灵晔垂眸思索,其余众人皆瞠目结舌起来。
楚遗情大笑起来,雪色娇躯轻颤,朱唇微微开合,露出贝齿,仿若芙蓉花盛开,绽放出万种风情,令人目不暇接:“小郎君,那线香可不是奴家点的。”
“朝朝儿,我知道你担忧那位小郎君,但也别再问她了……”江灵晔上前一步,抓住了言朝息的手腕,让她放下扇刀。
这把扇刀,实际是从云嵘山庄回来后沈昙莫名送与她防身一用的。
“江灵晔,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言朝息反而狠狠踩了江灵晔一脚,更是压紧了楚遗情面颊上的扇刀,“再让我猜猜,你既如此巧合惹怒那位‘大人’,只当是为了钓出江灵晔他们,仗着几分怜惜要他们为你做事……”
“那又有什么事要靠几个尚未及冠!未考取功名!仅仅只有煊赫家世的小郎君来做!”言朝息话从喉咙挤出来,简直字字珠玑。
“朝朝儿!不是哥哥说你,你真有些过了。”宋嘉澍也拦在楚遗情身前。
“你们这群小郎君什么意思?”宋栀宁眼看着薛伯莲也犹豫拦在言朝息面前,她连连捂着胸口,经过一番疾走,她脸色白得吓人。
言朝息还是不肯收回扇刀,她掀起青睫直视着分毫不慌的楚遗情:“我还有最后一问。”
“你把延庆长公主之女萧琮琮藏在哪了?”
楼下应时发出一阵巨响,月华楼登时哄噪起来。
宋栀宁察觉屋内气氛古怪,赶忙躲出去看热闹。
楚遗情弯起小腿,好像厌倦了被压迫的姿势,她青紫脚踝上的金铃与笑声一般清脆。
“小姑娘,何须如此冲冠一怒为蓝颜呢,”她眼波流转,笑得肆意,“最后一问,你还不如问问你的好哥哥们。”
听到楚遗情的话,言朝息收回了玉扇,看向三个儿郎的眼神冷得吓人,眉头简直要结成霜。
薛伯莲垂首看着脚尖不敢与她对视,江灵晔抱着胸前佩剑想开口却又闭紧了嘴。
宋嘉澍更是“唉”了一声,捂着脑门子背过身去。
言朝息笑得毛骨悚然,连连道:“真是……好极了。”
沈昙找人找了许久,从花窗翻进了二楼。
他疑惑看着在锦毯上围坐一圈的六人,无不面色冷峻,正要开口问言朝息,却见她转头食指竖在嘴边。
他走近一瞧,才发现他们围在其中的是个蜷缩着身子睡着的五岁稚子。
眉目精致,衣着配饰皆不俗。
言朝息推着沈昙的背,进了外间,审慎问道:“沈二哥,应当没把樊广打死罢?”
沈昙微敛双眸,摇了摇头。
“我们找到郡主殿下了,”言朝息听罢终于缓了缓气,“只不过如今只有找到那些姊姊,才能送郡主回去。”
楚遗情确实带走了萧琮琮,江灵晔三人起初也以为萧琮琮被拐进了虎狼窝,结果一番打听,萧琮琮才五岁,若是幕后黑手也是同一人,那也太丧心病狂了些。
三人调查出了萧琮琮的踪迹,昨日趁着花魁大选整备之时,偷摸带走了郡主,可惜三个儿郎哪里哄过小姑娘,硬是包下了月华楼的雅间,又使了银两着侍妆小婢陪玩哄睡。
他们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才,楚遗情怎么可能想得到郡主还在月华楼。
楚遗情冷笑,他们当这是养条鱼,养只狸猫?
若不是她加派人手去看着二楼雅间的小郡主,怎会如此安分。
双方便是在这种悬而未决的情势下当哑巴,直到被言朝息一棍子捅破。
是而江灵晔方才进到那雅间时,还被那侍妆小婢狠狠白了一眼:“逛青楼还带自家妹妹,真是胡闹荒淫的小郎君!”
“活该!”宋栀宁狠狠拎着宋嘉澍的耳朵。
六人商定得出的共识便是:人是定然要送回去的。
何时送回去,却是个亟待琢磨的问题。
延庆长公主前头只得了两个儿郎,与燕州王千辛万苦有了萧琮琮这么一个明珠,要是真出了什么好歹,月华楼的地皮得掀了,宋家江家薛家纵有满屋子的铁券丹书也赔不了。
他们得借着这股势揪出樊广的罪证。
樊广那厮便是牢底坐穿,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
在这一方面,宋嘉澍心中沸腾不已,一拍大腿:“今日我们若不站出来,还有谁!”
沈昙了然,他刚想与言朝息商量自己重回去拷打那头瘟猪。
二人却听见雅间外传来一阵刀剑凌凌,步履急促之声,樊广的灰袍扈从在珠帷上映出剪影,大声嚷嚷着。
“如有见着穿了青雘色锦袍的小郎君,樊大人悬赏千两黄金!”
言朝息见这架势恨不得要将沈昙万剑穿心,她不禁心怀忐忑起来,问道:“二哥,你将他如何了,可还能说话么?”
她是活阎王做派,樊广断了哪条腿都不打紧,只要还能从他那张嘴问出十七个姊姊下落即可。
“无有大碍,不过是在某些事上……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沈昙咽下了“不为人道”这四个字,斟酌回道。
言朝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沈昙看着她方才疾跑歪斜的玉冠碍眼,不由抬手正了正:“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必为我费心。”
江灵晔掩上了房门,轻声说道:“我方才去打探过了,那樊广周遭扈从围得如铁桶一般,连一根头发丝也没看见……”
他看见沈昙行云流水的举动,不觉愣了愣。
“樊广啊,最喜欢像我一样的美人了,”楚遗情扭动着腰肢来到外间,懒懒倚靠在软枕上,有意无意瞟向沈昙,“这位小郎君,也就差我两分而已。”
“沈……沈二哥,”宋嘉澍听着言朝息全程如此唤沈昙,大着胆子献出一计,“你可否能再去引诱那樊广一番?”
此话一出,满室霎寂。
“宋嘉澍!你安的是什么歪心思?你怎么不自己上!”宋栀宁抱起个软枕就往宋嘉澍身上砸。
“是我不想吗?我就是女娲娘娘甩出的泥点子,我要是长了沈二哥的模样,我连东岚女君的龙榻也上得!我……我这是把千秋留名的功德让与沈二哥!”宋嘉澍旋着身子避过了软枕。
泥点子倒也是胡诌,宋家族人就没见过长歪的,只是沈昙容颜确实妖了些。
“我赞同嘉澍之计。”想到方才言朝息乖巧着任少郎扶正玉冠的模样,江灵晔道。
“伯莲,你怎么想?”宋栀宁轻叹一声,把难题抛给了一直不说话的薛伯莲。
“我想,我们一起杀过去!”薛伯莲握了握拳。
宋栀宁扶额心想。
太好啦,我们都没救了。
沈昙听罢,不由详装幽幽一叹,微敛凤眸,眼皮上玉痕浅浅,颇有几番美人照镜自怜的意象。
他牵了牵言朝息的袖口,详装委屈:“朝朝……也是想让我去勾引那人吗?”
沈昙也说不清为何举止,明明有千百个计策在眼前,他就想知道言朝息的想法。
言朝息定定看着沈昙:“我当然不想二哥再去涉险。”
她回头以敌意的目光看向其余五人:你们怎么可以聚集起来欺负他。
其余五人皱着脸,看言朝息活像是被妖妃迷晕了头的昏君。
沈昙眼睫轻颤,唇边似有似无地勾起一丝弧度,他善解人意说道:“我答应便是了,诸位也别为难朝朝。”
剩下五人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你看看他,茶香四溢,哪里是被我们欺负的模样!
“只不过不能再以郎君的身份了,”楚遗情看了一场好戏,又笑着加了一把火,“奴伤了腿,如今月华楼里堪当花魁的,也就只有郎君了。”
沈昙执银剪挑亮烛芯,铜镜映出他描金的眼尾,言朝息捧着妆奁立在身后,看着侍妆小婢将他青丝绾成惊鸿髻。
沈昙看见镜中言朝息有些心神恍惚,便不经意悄声说道:“朝朝,等会可要让宋郎君掏空腰包去投彩,替我报仇。”
言朝息望着镜中颠倒众生的女郎,不禁颔首。
沈二哥总是这样,会在她难过紧张的时刻,说些玩笑话来缓解她的心神。
擂鼓九遍,宋嘉澍觍着脸给龟奴塞了银两让他报唱。
“诸位贵客!往后入场的是明昙仙,鹤舞九霄。”
龟奴报唱未完。
只见一女郎蒙着鲛绡跃上高台,她手执软剑,满玉池莲灯骤亮。
伴着鼓点,她忽地旋身,颈如鹤唳,秋波蓝色的广袖不沾半点池中露水,软剑如凌凌舞绸要与她化为一体。
随着鼓声渐噪,长剑更是舞得如游龙般,要气吞山河玉池。
言朝息看得有些发愣,自己也快化作沈昙手中的软剑,或是剑身擦过的露水。
壁玉沈郎,绝世无双。
随着女郎身形顿住,鼓声渐息,软剑上一点露珠坠入玉池,圈圈涟漪划过琉璃莲灯。
楼中登时掌声如雷。
“明昙仙子!当属今岁花魁!”
楚遗情歪着身子于阑干心道:这小郎君,也就还差她一点点嘛。
其余四人也是眸光点点,满脸惊艳之状。
好事的宋栀宁问着打鼓的青妓:“姊姊,你的鼓点怎与明昙仙的剑舞对得这般准?”
青妓也是疑惑不已,歪着头回道:“不知道呢,我打了十年的鼓,还是第一回遇见这般天赋卓绝的人儿。”
宋栀宁又推了推宋嘉澍,夺过他腰间银袋子,她露出虎牙:“宋嘉澍,身为雍州宋氏,我想你今日倒不至于把亵裤赔在这罢。”
宋嘉澍脸色煞白,抹了抹额角不存在的汗:“呵,自然的。”
他与宋栀宁打赌失败,若是沈昙完整舞完一曲,且盛况压倒芙蓉仙,他要买下月华楼所有金昙投彩。
这番宋嘉澍在雅案前泪水差点淹没玉池,沈昙抓住绸吊从玉台飞回言朝息面前。
沈昙眉间金线昙花花钿耀眼夺目,他对着言朝息轻笑道:“我应该没有为你丢脸罢。”
“沈郎君,郎艳独绝。”言朝息眨着双眸,回了一笑。
接着,他们齐齐看向五楼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