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珠的脸又红又白,午后的阳光炽烈,穿过纱窗,漏进了殿内,爬到了妙珠的脚上。
妙珠竟想起了幼年的往事。
她自小的时候就没有爹,娘又是个傻子,因着家里的缘故,村子上的那些皮孩子们也最喜欢欺负妙珠,孩童之间的恶意来得极端莫名,一点的不好马上就能成为他们欺负人的靶子。
他们喜欢偷她的糖,喜欢推搡她,也喜欢让她学狗叫,让她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他们说,他们家的娘说妙珠和她的母亲一样,猪狗不如,是个人尽可欺的玩样。
既然如此,那她就该学狗叫,学狗爬给他们瞧瞧看。
可是,那个时候的妙珠,天不怕地不怕,在家挨够了打,在外才不再受那些老舍子气,他们欺负她,她就叉着腰骂娘,“你们这些个囚囊腌臜货,我去你大爷的,学你娘的狗叫......!”
八岁都没有的年纪,骂人的话已经难听至极,这些话都是她从外祖嘴巴里面学来的,外祖就喜欢这样骂人。她比其他的那些孩子骂得还脏,撒泼撒得还厉害,他们压着她在地上打,那又怎么了?她就是不当狗。
她是人,又怎么能当狗呢。
后来跟着裴嬷嬷进了宫后,她嘴巴里头的那些污言秽语渐渐地被遗忘了,她不敢在宫里头说那些脏话,若是被听到,大概是要被打嘴巴的,不仅如此,也是要给裴嬷嬷惹麻烦的。就这样,渐渐地,即便是叫人欺负了,她也成了个哑巴,那些辱骂人的脏话,她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只怕心里头一想,嘴巴里头就要跟着骂骂咧咧。
“喂,我同你说话呢,你想些什么呢?”
华宁的声音将妙珠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
她的记忆从那小村庄被拉到了眼前的皇宫。
华宁又道:“不行吗?”
不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呢。
她不是人,她可以当狗的。
可是她仍旧接受不了自己分明是人,却不能做人的苦痛,她面上的表情像是极难忍受,额间竟都开始淌了冷汗。
华宁已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她方才在殿内就已经瞧出这人是个软柿子中的软柿子了,她知道她是不敢拒绝自己的。
华宁骄纵道:“你快些,我都等急了。”
殿外的气氛焦灼,此刻,就在几步之遥的里殿中,气氛不知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冷凝了起来。
陈怀衡和孝端太后一开始分明是在说些家常话,可后来不知是怎么就引到了近来的修官道一事。
从家事到国事,就那么寥寥几句的功夫,屋内氛围也在转瞬之间就跟着发生了变化。
孝端太后道:“皇上近来在为修官道一事头疼?”
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不胫而走,那些事情太后自然也有耳闻。
陈怀衡坐在一旁的椅上,视线淡淡地落在太后身后,回道:“头疼犯不上,朕已有了主意。”
修还是不修,他心里头已经有了打算,有了打算,那便不会再为这件事情伤神。
只是,他一个人的打算也没什么用,到时候内阁开了会,大家商议过后,这事才好落实下去。
太皇太后虽然两年前开始不再垂帘听政,可在后头也一直没有消停下来,她在前朝有一定的地位,又是帝王的亲祖母,他难以完全摆脱她的掣肘。再者,前朝的文官们也都有着自己的想法,偌大的文官集团,他也不可能顾忌得了每个人的心意,总会有那么些个人不满意,不满意的人就总是想闹些什么。
陈怀衡可以暴虐,可以残忍,但不可以独断专行,所以很多的事情,还是要从内阁和司礼监那边过个明路,才好施行。
太后眉心一跳,问他:“有主意了?那你是如何做想?”
陈怀衡道:“没甚好修的,现下国库也不充盈,这样劳民伤财的事,何须多此一举呢。”
竟是不修了。
太后讪讪地笑了一声:“原是想着若修的话,这差事能叫你外祖来看看,他终归是自家人,办着放心些嘛。不过,既是不修了,可曾同其他的几位阁老商议过?”
太后的母族李家原先只是个五品人家,在工部里面任郎中,不过自从陈怀衡登基之后,封了“武安伯”,后来慢慢升到了右侍郎的位。
这修官道,自是工部的事。只是中间的水分也海了个去,能操作的空间也多,户部批个两百万白银下去,谁又能知道到底有多少钱是去修官道,有多少钱是被中饱私囊。
太后如今提起让武安伯来办此事,其中自然是掺杂了些许的私心。
然而听到陈怀衡说没有再修官道的意图,太后也不好再去多嘴,只好换了说法去问,内阁的几位阁员可都知道这事了?
陈怀衡道:“此事不急。”
再过些时日就是三年一度的秋闱,这官道究竟修不修,陈怀衡也有意将此做为这次秋闱的试题,考察那些生员。
只是这事他自然不会去和孝端太后说,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他那李家的表兄弟此次也有人要参加,和她说了,保不齐要嘴巴漏风。
陈怀衡在这处露了个面,问候了她两句。其他的也没什么再好谈下去了,大抵就是太后问李家讨些好处过去。
他没什么能和她多说的了,国事和她说不清楚,家事更没甚好说。
没打算再在此地多留,陈怀衡又嘱咐了两句孝端太后安生驱热驱邪便起身告退。
他掀袍起身,从里殿往外去,越近殿外,嬉笑声也越发强烈。
也不知道那个小蠢货是和华宁在玩些什么,惹得华宁竟这般兴奋快活。
平日里头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倒是不想去了外面倒又如鱼得水。
他开口又想讥讽那宫女阳奉阴违,然而,看到眼前的情形之后,却在原地顿了好半晌。
华宁的思绪全然在眼前的妙珠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从里殿出来的陈怀衡。
“学得真像,再快些!叫出声来,狗是会叫出声的!”
妙珠四肢着地,殿内的瓷砖被擦得锃亮,她匍匐于地,学狗爬行。
最后还是没有如华宁所愿叫出声来,喉咙已经被酸涩填满,梗满了泪,如何还能再发出声?
直到,一旁传出了一声女子的低呼,是卿云发出的惊骇声。
“妙珠!”
妙珠抬头往声音传来方向看去,就见陈怀衡面目森然立在那处,那张削薄的唇一径挂着抹冷笑,鼻梁高挺,在光影的照射下直立出一道近乎刻薄的峰影。
妙珠看到了自己的主子,看得出帝王生怒,终于直起了上身,然而,那薄薄的脊背却怎么都挺不起来了。
她佝偻地跪在地上,喉咙里的泪水随着身子的挺直,也终于涌上了眼睛,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眶夺出,妙珠害怕,匆忙抬手擦去。
“丢脸现世的蠢货,果真下贱。”
一会没看到,就去给人当了狗,岂不下贱?
妙珠经常会挨陈怀衡的训斥,每回都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毕竟如果要把陈怀衡说的那些东西记在肚子里头,她是真不用活了,光是羞愧,都够她死个上百回。可这回不知道是怎么的了,泪水竟怎么都止不住,跪在地上,就那样缩着脑袋啜泣不止。
她能怎么办呢?公主让她学狗,难道她要对她叉腰破口大骂?又或者是去寻他的庇护?
她在他的眼中,本就下贱,当不当狗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她不学狗,便不下贱了吗?
陈怀衡低头蔑视着那个瘦弱胆怯的宫女,她缩头缩脑,只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倒也知道丢脸二字,还晓得会哭。
华宁饶是再傻,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不过,挨骂的又不是她,是那个宫女,可谁知下一刻,本来还在训斥宫女的陈怀衡却抬眼看向了她。
他的眼神太过锐利,若是华宁没有感觉错,竟觉其中带着几分阴毒。
下一刻,陈怀衡出声道:“便是这样做公主?回去抄十遍弟子规。”
“为什么?”华宁下意识反驳他。
宫里头有小太监、小宫女,他们谁都能陪她玩这样的游戏,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做的,满宫殿的地砖,他们那些日日磕头下跪的人,早就已经摸了个干净,不过是学狗爬,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而且,她只是让她学狗爬而已,可是皇兄自己却会挖走她们的眼珠,砍断她们的手脚,她这样难道不算仁慈吗?
“皇兄不是向来看不起她们的吗,我只是让她陪我玩了个游戏,皇兄为什么要罚我。”
她满脸都是纯真之色,这样的事情在她眼中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华宁。”
陈怀衡充满警告性的两个字让华宁彻底噤了声,看着他那阴翳的眼神,她再也不敢狡辩。
他又看向了华宁身边的侍女,寒声道:“谁若是敢帮公主代笔,朕就斩了谁的手,十日抄完,送来乾清宫,朕亲自过目检查。”
陈怀衡说砍手,那旁的人是不会怀疑真假的。
说完这话后,他便拂袖离开,妙珠赶忙爬起了身就要跟去,然而跪得太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是卿云扶了她一把才堪堪站稳。
在殿里头爬得久了,膝盖都疼得厉害,回去的路上,妙珠跟在陈怀衡的銮驾旁都一瘸一拐,方才哭得厉害,现在泪是止住不落了,可还是忍不住抽噎。
“朕的脸都叫你丢完了,你倒还有脸哭。”
方才出来一看到这蠢货给人当狗,只欲冷笑,现下脸是丢完了,倒又开始抽抽搭搭掉眼泪。
陈怀衡坐在銮驾上,她那低低地啜泣声不知怎么就听得人格外心烦,他冷声唬她:“朕还没扒过人的皮,你左右是不要脸了,朕替你去了。”
天光正盛,太阳正毫不留情地从头顶照下,没有一点能给人躲闪的机会,热浪夹杂着焦躁的风吹来,让人的肌肤更觉滚烫,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后,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汗水从脑门一股股地盗下,汗渍浸得眼睛生疼,嗓子眼又干又涩,分明是走在烈日之中,却不知为什么身上又冷又凉。
妙珠被恐惧裹挟,此刻如置于无间炼狱,十八重业火烧身,她再受不住,竟就那样直挺挺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