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村子的是一片高大稀疏的树林,有一些被焚烧过的印记,焦黑色的树木残骸横躺在草地里,有的已经覆盖上一层深绿色的蕨状植物。
艾琳的视线越过缠绕着藤蔓的高大松树,落在了一瘸一拐的少年身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跟的费力,利奥斜着身子,乱蓬蓬的金色短发被冷汗打湿,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像顶了丛水草。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少年,居然在刚才枪杀了约翰。
到现在艾琳都对刚才发生的时候印象深刻。
临出门前,利奥忽然回过身,瞄准约翰额头,毫不犹豫的杀了约翰。
速度快到艾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只看到了迸射的白色浆液和被炸开的血肉。
她浑身僵硬,约翰死在她面前时带来的冲击力远超过布克。
更可怕的是利奥,他还散发着硝烟味的手指用力拽起她的手腕,跟没事人一样拖着她往阁楼外走——是的,她腿软的厉害,还得靠一个伤患搀扶。
利奥对她的态度仿佛他杀的不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一样。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她会愤怒,但这可是弑父之仇。
除非,在利奥心中压根就没有正常的父母亲情。
或许在他看来,父子相杀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像是未经驯化的野兽,为了营养可以吞吃同伴父母。
他连父母血缘都不在意,自然也不会被道德所约束。
这种人在艾琳印象中,几乎只在影视剧里面看到过——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那种。
艾琳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她咽了咽口水,嗓子眼紧张到又干又疼,像是吞了口沙子似的。
但利奥没杀除了约翰之外那些来打他的黑奴,是不是也能说明他其实没那么坏,毕竟黑奴们只是听命行事,所以他就只杀了约翰。
而且他也放过了她两次。
如果真的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她现在早都魂归西天了。
艾琳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即便他现在没有杀她的想法,可也保不准他会不会像杀约翰一样,忽然掏出枪,给她打个对穿。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眼神,不知怎地,他好似咬着牙,步子迈的更大了些。
要不是她亲手给他缝的伤口,凭借他的走路速度,谁能想到他腿上有那么多深可见骨的伤口。
要不然强行背起他走?
不行,艾琳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万一他以为自己又在调戏他,那不是又得一枪抵上来。
她已经受够抬头就是枪口这种惊心动魄的经历了。
而且刚刚本子上硕大到几乎沾满整张纸的两个字母也凸显出少年的意见。
他绝不想像个柔弱的病患被人照顾。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来这么倔的小孩。
艾琳放慢了些脚步,利奥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
她往后瞄了一眼。
少年比刚才跑出来时瘸的更严重了,脏兮兮的裤子似乎被血浸泡的越发黑。
艾琳咬咬牙,好不容易把他救出来,总不能看着他为了一点骨气就这么糟蹋自己。
她环顾四周,凭借着多年野外经验,撅了根还算笔直的树枝,递给利奥,
“把这个当拐杖撑着,能省点力是点,这儿离弗林特河还有一段距离呢。”
他们今晚要连夜赶路,先越过弗林特河到隔壁镇子,争取早点到到莫比尔,明天买最早一班船票,直奔新奥尔良。
利奥这会倒是不犟了,可能是比起被艾琳抱着,拄拐杖更能让他接受。
他伸手接过临时拐杖,撑着身体,可土路高低不平,时不时就冒出一个坑,拐杖一不留神就要打滑。
艾琳看的清楚,利奥攥着拐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细小的木头尖刺都扎进了他原本就肿胀发紫的手上,洇出刺目的红点。
他好像真的跟察觉不到疼一样。
艾琳抿紧嘴唇,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这还是个高中生呢。
她一声不吭的走到利奥旁边,趁着他腿脚不便,用力搀住他的胳膊,闷声道:
“这块路不好,到处都是泥坑,听说还有小沼泽,没踩好说不定就陷下去了,咱俩一块走至少有个照应,我要是陷下去了你就拽我一把。”
说是互相搀扶,但女人显然是抱着照顾他的目的,她用力撑起了他的大半身体,受伤的腿不用使劲,疼痛感显而易见的减少许多。
艾琳脸上透露着疲惫,可搀扶着他的手臂很稳,托着他的身体。
接受帮助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
利奥沉默半响,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得快点走,要不然等他们收拾完发现咱们跑了,那就真完蛋了”,艾琳嘟嘟囔囔道,手上越发用力。
确实,他们得快点走,艾琳扶着他比他自己走的快多了。
利奥在心底如是想,他撑在艾琳肩膀上的手攥成拳,胸膛又别扭的侧过了些,努力避开和艾琳有直接接触。
可即便他再努力,两人搀扶着走动的姿势仍会有些不可避免的触碰。
少年脖颈连着耳朵尖红了一大片,连额头都发着烫,浑身发着虚汗。
他指定是发热了,利奥有些昏头的想。
“小姐——”
女孩压抑着的兴奋声调响起。
利奥身子一晃,他撩起眼皮瞧着汉娜,眼神不善。
怎么还有一个人,他眉头紧紧皱起。
汉娜在约好的地方等了艾琳好久,从无比确信到惶惶不安,甚至刚已经打算好,再等不到人她就要冲回庄园了。
女孩脸上刚露出的喜悦表情,在看到艾琳半搂半抱着的利奥时,僵在了脸上。
尤其是艾琳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缠在腰上,利奥脸色又出奇的红,两个人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小姐明显是累的,这个男人可就说不准了,汉娜气势汹汹的扑过去给艾琳裹了件衣裳,语气担忧,“晚上风大,小姐着凉了怎么办。”
说着硬生生挤走了利奥。
艾琳确实冻的不清,利奥虽然单薄,但到底也是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单是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都不轻了,更别说还扶着他走了那么长一截山路,一边出汗一边吹风,冻的她直哆嗦。
她裹紧衣服,连绑带都顾不上抽紧,“先上车,我们快走,庄园那边不冒烟了,他们估计快发现我们跑了。”
汉娜驾着车,两匹马跑的飞快,艾琳缩在后面半封闭的车厢的,觉得自己脑瓜子被风吹的直嗡嗡。
这个马车就是当初把利奥拉过来的马车,是个单人车厢,笼子当时是被架在上面,全靠几根绳子固定在车厢上。
当时在外面看着不觉得危险,直到如今坐上来,艾琳才意识到利奥真的命大。
这个时代的马车没有减震措施,坐着人好歹还能拉着扶手,可笼子里的利奥只能靠马夫的好心。
一旦马车不小心飞过一个大坎,利奥在笼子里面就约等于翻箱倒海,少说也得被磕掉半颗牙。
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真是他福大命大。
不过,她俩马上就能跟利奥分开了吧,一想到这里,艾琳简直要兴奋的手舞足蹈。
以后再也不会被枪顶着脑门了!
艾琳攥着扶手,顶着大风偏头含蓄的问利奥,“过了河再走一会就到莫比尔了,我俩明天就走水路去新奥尔良。”
话音戛然而止,这时候能听懂人话的都该心领神会的接一句——‘那我们在莫比尔分开就好。’
利奥虽然不会说话,但写出来也是一样的。
艾琳满心期待的看向利奥。
少年却跟没听到一样,僵直着身子目视前方。
艾琳这是在邀请他一起去新奥尔良吗?
胸口像是被猫尾巴搔过一般酥酥麻麻。
利奥理所当然的把‘我们’认作是他和艾琳,驾车的汉娜被他自然而然的忽视掉。
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足以让艾琳看清。
艾琳:?什么意思?
肯定她的线路没问题?
还没等她问出口,一股邪风咆哮着席卷上来,呛了艾琳满嘴尘土,嗓子眼更是刺拉拉的疼,于是她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算了,到了再说也一样,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不过这个风是真冷啊,可汉娜和利奥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有她哆哆嗦嗦的缩成一团——由于马车太窄,她独自坐在柔软的座位上,而利奥坐在侧面的矮凳上,他俩的腿紧贴在一起。
天杀的,她上辈子去美国旅游的时候也没觉得有这么冷啊。
果然不管干什么都得是原装的,她这个外来物种冻的都快要死掉了。
艾琳愤愤的打了个喷嚏,搂紧怀里的包裹,不自觉的又往利奥身边挤了挤。
利奥身上是真暖和,露在外面的小腿都是热腾腾的。
果然还得是小孩,汉娜刚抱她的时候也是暖洋洋的。
可恶,她明明也才二十四岁啊!
正是能吃能喝一晚要连睡十七个小时的年纪啊!
利奥听到了她打喷嚏的声音,少年变戏法似的从车子顶棚内侧摸出张毯子。
艾琳眼前一亮,刚想说谢谢,他就抖开羊毛毡裹在她身上,又岔开两腿把她打横抱起,让她坐在他腿间,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艾琳被惊到都来不及质问他。
眼前忽然一黑——马车顶上的棚子忽然折了下来,掉下来一块类似于车帘的东西。
风是被挡住了,只是车内空间变得极为狭小,即便她坐在了利奥腿上,两个人也得紧紧贴在一起才不会碰到陷下来的车顶。
利奥又往后挪了挪,试图给她腾出来更多的空间,她像个小孩坐车似的被圈在他怀里,坐稳后利奥松了手。
两个人姿势诡异的贴在一起。
艾琳尴尬的厉害,毕竟她上辈子欣赏帅哥全靠大数据友情推送,摸肌肉全凭速写课上的收费模特——摸一下还得给人家加钱那种。
坐在利奥怀里真的怪尴尬的,要不然让她来抱他,反正她读博他高中,她愿意被当成长辈。
艾琳裹紧了毯子,胡思乱想着打了个哈欠。
马车上了大桥,总算是平稳起来了,裹在身上的羊毛毡散发着暖洋洋的热意,一夜没睡的艾琳就这么晃着晃着,靠在马车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