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自从秦隽来了魔宫，魔宫的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要拉会这件事。

一大清早，先是魔钉不能用了，日报无法按时提交，又是突然召唤，要开个短会。

在来的路上，几个堂主不可避免地碰见。神情各异，有人欢喜有人忧。不管最近在做什么，一听到秦隽要开会，第一反应就是心里打鼓，谁也不知道宫主又准备来点什么奇思妙想。

脸上的黑眼圈一个比一个重，明明修士不用依靠睡眠恢复精力，甚至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他们中就有人从未睡过觉。现在，能睡一个安稳痛快的觉竟然都成了奢侈。

“偃月堂主的日报写得如何了？”

偃月这些日子看裴焱愈发不顺眼，直接快走两步，眼不见心不烦。

“齐堂主写得如何了？”裴焱立马换了目标，他知道齐天愚刚从秦隽办公室回来。

齐天愚闭着眼睛，沉默往前，像一道幽灵飘过，也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裴焱：“……”

申屠素心手里还抓着一个烧饼，吃得满脸都是芝麻，根本顾不上搭理他。

段无咎见状，笑着凑近：“自然比不得裴堂主。裴堂主久经官场，深得老宫主信任，现在又是秦宫主眼前的红人，颇得指点，日报周报自然尽善尽美，我等比不得。”

走到前头的偃月倏地回头，眼露凶光，扫到裴焱时带着杀意。

裴焱：“……”

谁都知道偃月对龙心婆婆最忠心，现在提老宫主，这不是给他找不痛快吗？

堂主不合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光堂主不合，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也不合。不过是因着最近开员工培训大会，秦隽花样百出，矛盾被暂时搁置了而已，一旦有机会，所有暂时藏起来的矛盾都会重新浮出水面。

尤其新老宫主交替。自然就分出了派系，老宫主派，新宫主派，甚至还有龙少主派。

但不管什么派，他裴焱想做的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魔宫的二把手交椅只能是他的。

所以偃月送了裴焱一对白眼，全然是对白眼狼的不屑。

在抵达揽清殿前，段无咎走到偃月身边，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裴堂主这么拼命努力，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新宫主油盐不进，龙心婆婆也已经归隐闭关……”

段无咎没再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第一个进了揽清殿。

“宫主早！”

偃月站在门外，看着裴焱紧跟着进去问早，剩下的人也稀稀拉拉跟着问候。直到所有人都进去，一段时间消失不见的龙浪白默默出现，关上大门。

偃月抬手，抚在门框上。揽清殿如今面目全非，一边全是魔宫门人唧唧喳喳的声音，一边事乱七八糟看不出格局的陈设布置。不仅如此——

偃月看向揽清殿外，一车又一车的岩石、木材被运来，秦隽大兴土木，又是要盖给魔宫门人歇着的通天阁，又是要建什么员工……爱什么什么所。

这里是魔宫，不是仙门用来假好心的济善堂！

偃月狠狠迈进屋，沉默着站在七位堂主最后。

秦隽只扫了一眼，见人到齐，准备开会。

“这是临时加会。”秦隽开门见山。

“魔宫转型已经在路上，魔宫的业务也需要拓展。临时开个短会同步一下各堂主的颗粒度，诸位说一下最近的工作进展。”

系统问：“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吗？”

不然呢？难道换了新领导就是做慈善和慰问工程吗？想想今天早上蜂拥到她办公室门前问情况的普通员工……

第一把火得烧得大些。

秦隽抬头，面露微笑：“简短些，每人两分钟。”

突然被叫过来的七位堂主还懵着，申屠素心甚至还没睡醒呢，听到宫主令的响声就马不停蹄往揽清殿赶。

秦隽视线扫过，最终落定在困得东倒西歪的申屠素心身上：“申屠堂主，就从你开始吧。”

申屠素心：“……”她想喊救命，有没有人能救救她。

“我、我最近在负责上课，帮偃月修订魔宫管理条例，维持魔宫周围的安全，清理掉不少其他外道组织派来的探子。”申屠素心说着说着自信起来，“还负责了魔晶矿的运输和安全维护，以及监督魔宫人员安置保障住房和通天阁的施工。”

申屠素心自觉自己回答的不错，已经说得很具体了。

裴焱抬手，扶了扶额角，强压住上扬的唇角。不用多想，申屠素心的汇报肯定要挨批评了。

秦隽没着急点评，指尖轻轻点在桌上，一声又一声，敲得每个人都心里打鼓。

“不错。”秦隽说。

两个字一出，有人笑了，有人愣了。

裴焱立马坐直了，这算是不错？

申屠素心咧嘴一笑，“谢谢大姐头夸奖，我也觉得不错。”

看着申屠素心微笑，秦隽也跟着笑了起来，倏地，眉眼一沉，“所以，大半个月的时间你就只做了这点事？”

点？

申屠素心回想自己这段时间早出晚归，没白天没黑夜的日子，秦隽给她安排了多少活她心里没数吗？怎么能用“点”这个字来说她！

申屠素心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煞气破体，就要祭剑。

“上一堂课也是上，上十堂课也是上，你不说具体上了多少，如何知道你到底做了多少？”秦隽抬眼，波澜不惊，愤怒的申屠素心怔在原地。

秦隽翻看龙浪白先前整理出来的日报，继续说：“申屠堂主每天都在努力给魔宫门人培训，从不迟到早退，兢兢业业……”

申屠素心唇角扬起，她就说，她都这么努力了，怎么可能有问题？

“……但是，你从来不写自己今天的培训内容，有什么收获，听课的学员表现如何。我怎么知道你确实做了？”

申屠素心邪火直蹿，又要祭剑。

“当然，我相信你。申屠堂主的认真负责是有目共睹的，但你不仅要让人看到，还要记下来。不然，日后有人拿你的日报说你不努力，你要怎么做？”

申屠素心想了想，越想越气。抬手，赤红的巨剑在手中显形。

“杀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挤出来，红里带黑的煞气从申屠素心身上溢出。

秦隽：“……现在是文明社会，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一个人说你，你杀一个人，一万个人说你，你要杀一万个人吗？”

申屠素心默默收起巨剑，垂头思考。

秦隽准备略过，开始说下一个人的问题。闷头沉思的申屠素心猛然抬头，说：

“我会努力修炼，就算十万个人说，我也能杀十万个。”

秦隽：“……谢谢，有你这么努力修炼的堂主，魔宫一定很安全。”

“不客气。”申屠素心咧嘴笑起来，“大姐头放心，我会保护魔宫安全的。”

秦隽：“……”

一瞬间，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

申屠素心确实很强，不光战斗力强，做事的能力也很强。虽然没有计划，但有急智，事到临头总有随机应变的办法，汇报一塌糊涂，但交办在她手上的事，都很好完成了。

申屠素心在魔宫七位堂主里的存在感也就只比齐天愚高一点，但她年龄最小，长得也嫩，其他几位堂主并不完全将她放在眼里。只当她是魔宫养着的打手，有事了再放出去解决事。

心眼子最多的段无咎和裴焱互换眼神，他们也没想到申屠素心能不反抗地在秦隽治下坚持这么久，甚至还越来越认可秦隽了？

秦隽抬手示意申屠素心坐下，悠悠道：“所以，你认为自己的职责就只是保护魔宫安全？”

不然呢？

申屠素心满眼问号。

其他人也满眼问号。不然呢？他们这几个人在魔宫的意义不就是这些吗？总不能让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下矿洞挖矿吧！

秦隽抬眼，视线缓缓扫过：“我说过多少次，赋能！要为你们的工作赋能！你们不是魔宫的护卫，也不是魔宫的矿工，你们是魔宫的堂主，你们的决策、思想，代表了魔宫前进的方向！整日不思进取，只知安于现状，魔宫如何在魔域立足？魔宫如何打破现在的僵局？”

申屠素心傻眼：“大姐头……”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秦隽一个眼刀飞过，申屠素心立马闭嘴改口。

申屠素心垂头，试图跟偃月套近乎，魔宫现在遇到什么僵局了？

沉默中，秦隽突然叹息一声。

所有人神经瞬间绷紧。

秦隽语重心长地说：“魔宫现在是不错。手上资源很多，门人也很多，但你们想过没有。资源会耗尽，门人也要吃饭。只凭借挖矿这一条出路坐吃山空，十年魔宫尚且撑得住，二十年、三十年、三百年呢！”

“沧浪山的魔晶矿洞大概还能支撑三百年。”谢妄非负责找矿和探矿工作，对整个沧浪山的矿储很清楚。

“有数据支持。很好，既然你说还能支撑三百年，那你说说是以怎样的开采速度支撑三百年，你能确保这三百年里‘外面’的魔晶矿需求不会加大，你能确保不会再出现像上个月那样，平白无故丢了六千斤上等矿石还被人偷了老家的事？”

“我——”

“姑且算你的数据和预估是准确的。魔宫规模不断扩大，内部对魔晶矿的需求也在上升，增加的这部分人，你让他们去喝西北风？”

谢妄非：“……”

不是，他就顺嘴接一句，怎么炮火就从申屠素心烧到他身上来了？

秦隽拿起茶杯，品了一口，缓缓放下，动作轻轻，却让谢妄非抖了一抖。

“更何况——怎么确定你探出来的矿储就是绝对正确的？”

谢妄非张嘴就要辩驳，就凭他千机楼的百炼机封炼器术，他怎么可能探错！

“你是什么时候探明的？当时的挖矿技术跟现在能比吗？开采储量有多少？设计储量有多少？远景储量是多少？不同地方矿洞的分布和不同矿洞的矿石品类是多少？这些你都探明白了吗？”

谢妄非的嘴张开又合上，最后只磕磕绊绊回答了屈指可数的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身为天之骄子，谢妄非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无地自容。高贵的头颅终于低下，谢妄非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太骄傲了。

抬眼，却见秦隽正看着他，颔首道：“能回答出着几个问题，证明你确实探过了，而且知道要怎么探，至于探得准不准确，我们之后再讨论。你确实很有前瞻意识。”

笑容，重新回到谢妄非脸上。

系统：……这就是打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吗？

一个申屠素心，一个谢妄非，下一个——

又要轮到谁了？

秦隽看向其他人，淡淡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写日报，做汇报吗？”

众人鸦雀无声，谁都想不明白秦隽在魔宫大刀阔斧折腾的必要性究竟在何处。

“裴焱，做得不错吧？早出晚归，兢兢业业，挖矿技术和魔晶矿品类鉴定讲得深入浅出。谢妄非，炼器高手，魔宫上下开矿用的灵器，多半都出自谢堂主之手，大大减轻门人开矿压力，提高魔晶矿产量。偃月堂主，认真仔细，厘清魔宫这五百年的破账……”秦隽顿了顿，“还有申屠堂主、齐堂主、段堂主和慧谛空大师……你们都是魔宫的得力干将，让魔宫在魔域遥遥领先。”

“但魔宫的优势能保持多久？屠圣门两月前轻而易举潜入魔宫地盘，盗走魔晶矿，还连带抢走了谢堂主亲手打造的锄头。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举行员工培训大会？以为我是闲的没事跟门人玩过家家……你们知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了能辅助挖矿的傀儡？知不知道有了更高效的魔晶矿运输车？知不知道拓展了销路和产业链，现在已经傍上丹书阁和天印宫的大腿了？”

众堂主为之一振。原来外面的局势早就已经天翻地覆了吗？

“筹办员工培训大会，不光是为了提升门人的素质和凝聚力，也是希望你们能在教学相长的过程里发现问题，取得进步。”秦隽长叹一声。

“我原以为宫主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彰显宫主权威，没想到竟然思虑如此深远。”裴焱眼含热泪，“宫主，属下愿誓死效忠！”

系统：“宿主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道德只有1%的宿主竟然会有如此高的思想觉悟和责任意识？

秦隽：“当然。身为领导，我自然高瞻远瞩，为计深远。”

系统：……怎么就这么让人不想相信呢？

“魔宫现状如此，诸位能在此时明白本宫主的良苦用心也算及时。是这样的——”

熟悉的四个字再度出现，众人虎躯一震，抬眼看向秦隽时都充满了触及灵魂深处的恐惧。

“魔宫计划修建两座大坝，开挖引水渠，用以肥沃魔宫土壤，方便水上运输。”

段无咎此时突然看向一直沉默跟在秦隽身后的魔宫少主龙浪白，“少主，意下如何？”

坐在秦隽身边，静静听完会议全程的龙浪白缓缓抬头，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

“这是我做的‘魔宫水源潜力挖掘计划可行性分析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