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夜空中炸响,江上怒涛翻滚,狂风卷起暴雨掀翻了飘摇不定的小船,呼喊声求救声在风雨中淹没。
一道银蛇般的闪电掠过,将江岸照得亮白,江洛桥趴在灌木丛中捂嘴屏息,下巴微微颤抖,脸色霎时苍白。
雨帘遮住了那人的面容,只见他坐着轮椅,手持匕首破了对方的喉,鲜血迸溅,被暴风雨冲干洗净。
后来……
“定瑜!”
“定瑜……定瑜!”
足足喊了三声,江洛桥才反应过来,噢,是在唤她,她如今是安国公嫡女,名唤卢瑶贞,小字定瑜,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嫡兄下有庶妹。
离那雨夜已过去五日,每每想起仍是心惊胆颤,眼下不出所料,寒冬之下手心冒了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好对着娄氏笑了笑。
江洛桥本是洛州医女,与祖父相依为命,得其真传。
然一日祖父进京,只言到这安国公府访友,后再无消息。
她久等不回,只好入京一寻,不料晕倒在江边被安国公府的随从找到,因容貌相似误认她为府中失踪的嫡女。
为寻得安国公府中秘辛,她只好将错就错,暂时在此扎了根。
只是她对这位嫡女一无所知,时间长了难免露馅。
再者……江洛桥掀起帷裳瞧了瞧这条去往威远侯府的路,愁眉难展。
“定瑜,此番去威远侯府,你尽可选个夫婿,有合适的,便让你阿爹去敲打敲打。”娄氏身着黛绿绣蝶锦袍,披着厚厚的狐裘,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阿娘,我不想去!”
这几日听得众人言卢瑶贞仗着家世显赫最是骄矜跋扈,江洛桥不知是何种模样,只好扮作从前偶尔对自己阿娘生气的样子。
选夫婿一事她烦恼了两日,此行表面上是参加威远侯夫人的茶会,实则都是各家相看的把戏。
本来她假冒卢瑶贞便是为了留在安国公府中探查线索,岂料撞上娄氏要嫁女,如此一来,岂非白费功夫还要把自个儿搭进去?
此事越想越心烦,又觉得两手空空,江洛桥便随手拿了面前的桃酥。
“二娘子,您不是不爱吃这桃酥吗?”
桃酥是给娄氏准备的,卢瑶贞惯不爱吃,见这会儿风渐大,青榕关了轩窗,转头提醒江洛桥,使得她的手滞在半空,半晌后转手拿了另一盘的梨糕。
青榕是卢瑶贞的贴身大丫鬟,服侍了已有十年之久。
她将梨糕吞了下去,心知得想个法子了,否则照这样下去,不出半月便要暴露。
可此举惹得青榕一时紧张起来,先是瞧了瞧她的脖子,又探了探她的手,江洛桥心下一沉,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娘子,那是梨糕!”
“哪个不长眼的把梨糕装进来的!”
娄氏也凑了过来,捧着江洛桥的小脸细细察看,接过青榕递过来的水和药喂了下去。
料想是卢瑶贞吃了梨糕肌肤敏感,江洛桥便自个儿狂挠出红痕来,装模作样地撒娇:“阿娘,我痒!”
娄氏摁住她的手:“你且忍忍,吃了药便好了。”
见着娄氏宠爱女儿,她便顺势说道:“阿娘,不如今日就别去了,我这副模样平白惹人笑话。”
可娄氏平日里对女儿千依百顺,提到这婚嫁之事却屡屡冷下脸来容不得拒绝。
“定瑜,你已及笄一年有余,也该为日后打算了。”
江洛桥敛下眼眸,指腹摩挲着衣裙,心中打着算盘。
“阿娘,女儿还小……”
“别的事我们都依你,此事就听我和你父亲的吧。”还未等她说完,娄氏便着急打断了,用敏锐和怀疑的眼神盯着她,“你从前可是最听阿娘的话了,如今是厌烦阿娘了?”
这态度,怎么看都像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江洛桥心中狐疑,见此态度却不敢再多说,盘算着要怎么变成卢瑶贞才能打消娄氏的疑虑。
因着这心思,坐在马车中时,她顾不得瞧瞧街道两旁的茶楼、酒肆、当铺,烧饼、糖人的叫卖声也未曾注意,直至到了威远侯府门前才堪堪回过神来。
“安国公夫人您来了,还以为您今日不会来了。”
这威远侯夫人梅氏也是见风使舵,前几日听闻安国公嫡女有意选夫婿,巴巴地把自家大郎推上门,如今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闻卢二姑娘有失身之疑,便阴阳怪气来了。
娄氏乃御史大夫之女,安国公明媒正娶的正妻,向来瞧不上这靠做妾爬上来的,可往日还会做做表面功夫,今日却横眉一撇,径直掠过了。
娄氏和贵人们去了前厅,留江洛桥带着青榕在外头逛逛,瞧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俊俏郎君,娄氏的用意她心下了然。
二人往里走,但见长亭旧廊上铺了厚厚的银霜,雪粒把枯草压弯了腰,只见得一簇干黄之色。
好玩的郎君小娘子们滚了巴掌大的雪球砸向对方,好一片欢声笑语。
不过,独独一人,他背对着众人,身后的雪球砸来,冰冷的雪碎沾在后颈的皮肤上化作雪水顺着后背滑落,却不敢怒言,不敢反抗。
江洛桥看得出神,眼前的背影与那雨夜杀神渐渐重叠,她喉咙发干,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二娘子,您要过去吗?”
青榕小心翼翼出了声,唤回了她飞离的神思,此时威远侯夫人派了人招呼大家到前厅去,众人哄散。
江洛桥随着人群而去,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不料正对上那双忧郁胆怯的眸子,她觉得自己魔怔了,看到一个坐轮椅的便认成那雨夜杀手。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一出现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日来了不少贵客,可大伙儿心中门儿清,这都是冲着安国公府这门亲事来的。
可梅氏方才吃了瘪,又怎会甘心被喧宾夺主,让安国公府吃尽了好处。
这不,待大家落了座,她便将矛头对准了江洛桥。
“今日难得卢二娘子光临我侯府,不知可否有幸品到卢二娘子的茶?”
听闻前几日安国公府丢了嫡女,回来后一言不发有痴傻之状,今日一见沉默寡言不似往日跳脱,梅氏不由得心中暗喜。
她去安国公府提亲之时不入娄氏的眼,觉得被驳了面子,自然也不想娄氏好过。
娄氏一听蹙了眉,安国公嫡女不擅茶艺京中是都清楚的,可不会有人这般不知轻重跑到跟前来讨不快活,梅氏摆明了心知安国公府今日选婿而让人出丑的。
她放下茶杯正欲呛梅氏一身,转眼见女儿夹起了茶饼。
众人面面相觑,平日里只知安国公嫡女任性目中无人,均未曾见过做煮茶、女红之类的了。
不少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的,可见卢二姑娘炙烤手法熟练,确有几分模样,顿时也来了兴趣了。
江洛桥的茶艺是母亲教的,后母亲病逝,便只有自己鼓捣钻研。
她整个人显得异常从容,捣茶时力度均匀,足见贵女之范,连娄氏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梅氏见状有些紧张,若卢瑶贞平日里藏拙,今日大显身手,那她可就弄巧成拙给安国公府助力一番了。
不过,她瞧见江洛桥将捣碎的茶直接倒入水中时,松了口气。
见江洛桥舀出茶水供品尝,梅氏做作地低头笑出了声。
“卢二娘子,捣碎的茶还得碾过才能煮出醇厚的茶香。”
这卢二娘子本就是什么都不懂,偏偏要装腔作势,如今打了脸面正和她意。
这般想着,心中欣喜万分,不由地摸了摸今日精心梳好的发髻,扭了扭那水蛇腰。
自家女儿几斤几两娄氏还是清楚的,如今她懂得烤茶捣茶已是意外之喜,怎还会容得旁人欺负,当下便开口警告:“威远侯夫人……”
岂料她一开口,便见江洛桥把那茶碾推至一旁,双眉上挑,露出讥讽之笑。
“家中茶碾皆为青松流云纹翡翠茶碾,确有奇效,此物……”她皱眉撇了撇嘴,“只怕适得其反罢了。”
都说公侯之家,自然是先公后侯,听闻那青松流云纹翡翠茶碾还是当今圣上所赐,自然效果甚佳。
如此一来,梅氏也算是有苦难言了。
她再牙尖嘴利,还能妄论御赐之物不成?
众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本来梅氏想让国公府出丑众人便瞧得清清楚楚,如今算盘落空,自然成了笑话。
果不其然,梅氏窘迫地低了头,暗处狠狠咬牙,片刻后才讨好地笑起来。
“卢二娘子说得不错,侯府中的寒酸之物自然是比不得御赐之物。”
此话几乎是碾碎了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她本是要下国公府的面子,不曾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啧……”江洛桥端着茶杯浅尝一口,随后浇在了一旁的花盆中,“拿来养花是不错的。”
她扫视一圈,挑衅地看着梅氏,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不至于让娄氏起疑,又未让国公府失了面子,应当是过了这一关了。
不过,梅氏却是个不知及时止损的,没管住自己的嘴,又提了一嘴:“只是我以为,国公府是大家,应当最重规矩的,我侯府设宴已然摆上最好的了,做客也该有做客的道理才是。”
“若如此已是侯府最佳,依我看,日后便不必设宴了,免得失了面子又空了里子。”
按江洛桥的性子,是不愿与人为恶的,可这梅氏三番四次没完没了,实在可恶。
因而,她笨拙地装作卢瑶贞的模样,蹙着眉打翻茶盏,又开了口。
“威远侯夫人,您也不必到处与人攀谈之时极言我安国公府不懂规矩。”
“一来,自古提亲均需女方同意方可上门,您却无投刺只让下人通传,是为无矩;二来,商谈之时您言语之中将自家儿子捧成人中龙凤,而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既瞧不上我又想要国公府的助力,是为无厌。”
“你威远侯府欲攀我安国公府的亲,还不够格。”
语毕,她下巴微微抬起,自觉与卢瑶贞有五分相似了。
这几日多次试探下人们的态度,应当是有些成效的,总算是大概摸清了卢瑶贞的门路,否则在此唯唯诺诺只怕又惹疑心,终是要瞒不下去。
江洛桥说得这般直白,梅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都能搭台子唱戏了,顾及安国公府的权势却敢怒不敢言。
众人看笑话看得乐呵,均不把威远侯府放在眼里了,大郎被拒之门外,二郎游山玩水没个踪影,只剩个瘸腿的三郎,何故让人看笑话!
里头这些个精的窃窃私语起来,忽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江洛桥随着一众人跑了出去,人群中探出头瞧了瞧。
只见那郎君眉目疏淡,双手在水中画着圈,头没下去又探出来,偏就是闭口不愿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