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明之打了个哈欠,才缓缓开口:“柏思勉反收购的态度很坚决,我估计价格上不会轻易松口。现在柏氏退休的股东里,马老师的丈夫和林应元是最有可能摇摆的,如果能够争取到他们,局面会变得好看一点。”
盛明之看一眼钟誉,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继续说:“马老师那里我已经在接触了,她丈夫就是拿隐居当幌子。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毕竟柏思勉那里也容易起疑心。你们继续走程序,毕竟要合作,还是得拿出诚意,不是吗?”
她朝他笑了笑,没带任何情绪。
收购方倘若对收购一事势在必得,那么必然不止正规流程一种方式。既然管理层不同意,那就从赋闲的股东们入手,这是钟誉和盛明之的共识。
不过今天,钟誉只是问她:“马来西亚好玩吗?”
她照旧是浑无所谓的态度:“还不错。下次一起去呀。”
钟誉习惯性地想去转一转无名指的戒指,空落落的。
他问她:“我戒指呢?”
盛明之没从手机里抬头:“在我家里,哪天有空拿给你吧。”
又无话可说了。
即便这样沉默的境况下,盛明之今天还是给他几分面子,没有下车,静待他说接下来的话。
钟誉终于开始说正事:“林应元前年就定居澳洲,我派人接触过,她年末有回国的打算。柏思勉最近和东立的副总走得很近,东立在找合适的合并对象,柏氏跟对方体量相当,又是本地企业,跟东立合并,肯定比被收购的话语权更高,至于他什么时候有动作,要看他急不急。”
这一点盛明之不知道,她也是今天才听柏思勉提了一嘴东立,她可是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哪里去管那么多老板的事呢。
东南地区不是只有华安一家独大,东立原本在山西,碍于内陆地区不便于运输的局限性,五年前向东部沿海布局规划,现在在宁城的分公司已经初具规模,年前华安才被抢去一个肯尼亚的单子。不过,华安到底是本地企业,盘根错节在此。
盛明之问:“你打算怎么办?”
“先按正常流程走。小宝的意思,不是要先拿出诚意么?”
盛明之眯起眼,她察觉到钟誉似乎有点生气,但所为何事?
想不明白。这世上毕竟还是神经病太多。
“你就打算跟我说这些?”一些她不太关心的事。
钟誉抽出一支烟,也递了一根给她。
他咬着烟,挑眉:“不然?问问你和柏思勉为什么跑到我眼皮子底下吃饭?”
盛明之从他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自己那根,又用这烟火去点他的。
两厢凑得很近,盛明之笑意开怀:“我还真以为你要问这个。”
她夹着烟,双手一摊:“你们一个要我离婚,一个要我离柏思勉远一点。可毕竟都有情分,我也很难办呢。”
烟蒂上那点带火星子的灰燎到她的包上,她没管,静静等钟誉的反应。
钟誉的话总是令人安心:“放心,小宝,我没那么无聊。”
管他心里怎么想,他既然要这样讲话,她就当每一句都是真的。
但她就是不喜欢他这样的态度。
盛明之下车,本来想狠狠踹一脚车门泄气,想到是自己的车,一脚只踹到车胎上。
她前不久换的新车,毕竟是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三千块工资和妈妈给的两百万买的,当然得心疼。
钟誉默默看着盛明之的背影越来越小,回眸拧住眉。
他忘记是听谁说的,婚姻有七年之痒。熬过去就是地久天长,熬不过,一拍两散的也不占少数。不过呢,这都是动心动情的,倘若都没动,只是合作,应该不会莫名痒一下。
他们就属于后者。
钟誉那天回家了,盛明之没回。
她见客户,事情谈得晚了些,反正车子被他开走,干脆就在酒店睡一晚,明天再让他来接。
钟誉一看家里的痕迹,就知道盛明之好几天没回来,还在他面前装出深闺怨妇的样子。
又唬他,好在他从来不信。
跟盛明之结婚的时候,钟誉刚上大学二年级,这套别墅他是毕业回国后置办的,所谓婚房。事实上他们分居更多,盛明之回国前后都喜欢住自己公寓里,时不时和朋友小聚,不然就回老宅老老实实当妈宝,去年公开之后,才开始演恩爱夫妻的戏。
他们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因为盛明之要自由。
他呢?他无所谓,家里没有人也好,毕竟清净,盛明之很吵。
有这样默契的演戏伴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能把结婚瞒过所有人,也能把恩爱演的骗过所有人。
彼此确认一番对方是没有爱的,才能更心安理得地演下去。否则一个要走心,另外一个就占了大便宜,自私的人,谁也不愿意让谁占这个便宜。
从前养在钟家的时候,盛明之就住三楼那个最大的房间,于是搬到这里之后,她要住主卧就住,房间而已,没差。
盛明之不在家,他从不踏足她的卧室,即便卧室门开着,能看见起居室的沙发上挂了一条她的睡裙,他也不会进去。他们各自的空间泾渭分明。
也不是很分明。
盛明之的游戏手柄还扔在外面客厅的地上。茶几上放了一只小方盒子,压纹的一个“可”字,一看就知道是沈泓仪给她的东西。
盛明之不喜欢别人动她东西,他当然也没有乱动别人东西的坏习惯,电话叫了阿姨来打扫,特地吩咐茶几上的东西不要动,乱也乱着。
第二天他难得下班早,开着盛明之的车去接她。
她的车上有非常浓烈的个人风格,爱马仕橙的皮革椅套,头枕处印着她的名字,车里一股Lys Mediterrance地中海百合的香水味。盛明之喜欢水生调的香水,很多人因为其中的西瓜酮会晕,她反倒喷进车里。
前调辛感的生姜盖去了海水的腥咸,只余水雾的清新和凉感,中后调是橙花百合和香草。
钟誉对这个味道不说免疫,但气味很淡,他不是很晕。
有淡淡的烟草味混合其中。盛明之吸烟,但瘾不重。
她是一个没有瘾的人。
车停在盛明之公司楼下,没几分钟她就出来了。
刚好是下班的点,有同事陆陆续续出来,有约好一起去吃饭的,也有住得近搭车回家的。
盛明之一个人。
比她先进来的是她的包,她将包扔进去,怒气冲冲:“股东会一群老东西,今天说得好听,明天就翻脸不认人。”
说罢,还不解气地踢了一脚。
盛明之脾气不大好,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轻轻揭过去,这样发脾气很少见。
气撒完了,她也不细说,骂两句就过去。
盛明之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放心上,才能活得长,她的梦想是富贵到长命百岁,别的没了。
她以前倒不是这样的。
钟誉记得盛明之来钟家那年十二岁,被钟华安从泉城接过来,带进家里的时候学校什么都安排好了,跟钟少惟钟誉一起上十二年制的国际学校。
刚上中学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钟华安身后,钟华安介绍她叫钟小宝,是你们的亲妹妹。
小宝小宝,家里排行最小的宝贝。这名字取得挺草率。
钟誉记得那一年钟少惟的亲爹还在世,餐桌上和和气气地说,这是小妹妹,要好好待她。
小妹妹胆子小,上学文文静静的,放学了跟着他们上了司机的车,回到家就躲回妈妈身边。
胆子小么,总是喜欢更温柔的大哥,对阴郁的二哥天生惧怕。
人人都说,盛明之的胆子是钟华安一点一点养起来的,惯成这样大胆的架势。
只有钟誉觉得,盛明之挺能装的。
她不同他说为什么生气,因为气已经消了,他干脆就不问。
车一路平稳开着,这对年轻的夫妻话不多。
车载电台说到日期和天气,盛夏要进末伏了,宁城还要热好一阵子。
到家后,阿姨已经把晚餐做好了。钟誉坐她对面,两人吃饭也不怎么讲话的,阿姨看了心道真怪,但毕竟是付钱的主人家,看到什么也不能往外面说。
期间盛明之的手机响了一次,她没看,接着便连环响。
她还是没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倒是钟誉幽幽评价:“小宝,你应该和柏思勉断干净的。”
“怎么断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哥哥,你不会不懂得。”
说起来就是这样,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盛明之和柏思勉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是长,长过她跟钟少惟,长过她跟现任丈夫。
但长有什么用。
偏偏是柏思勉,是最没有可能的柏思勉。
钟誉抬起头,正正看进盛明之那双眼睛里,那手机又响了两次,一连两分钟,他们对视,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是盛明之累了,不愿意僵持:“好啦,老公,我们是夫妻,不就行了?”
盛明之其实极少叫他老公,她对他一向没称谓,少时尚且怯生生喊二哥,厮混在一起之后,这个称呼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你也说过,你没那么无聊。柏思勉要插手我的事我已经很烦了,你不要给我添堵。”
钟誉笑得温温柔柔,一双眼里却是凉薄的,他向来如此,不把她的话放心里。
“明之,我们当初为什么结婚?”
盛明之靠在椅背上,单手托着脸,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答得倒是认真,只是抹不去那点乖戾气质:“因为我们是盟友呀,我们是最好的盟友。”
“我怎么肯定,你还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盛明之的笑从鼻息溢出来,肩膀轻耸:“我们还没离婚,这个证明还不够呀?”
当初约定过,互相利用结束之后,他们就离婚,说得难听一点,对彼此都是用完了就扔的态度。像便利店精挑细选后购买的一次性商品。
钟誉站在她面前,他勾起她的下巴,盛明之的模样和十二岁那年差太多,但眼里的精明劲不减反增。
她凡事都要计算过利弊,什么时候该装乖,什么时候释放本性。
但装乖次数太多,也容易叫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盛明之被他端望一会儿,别开脸,又狡黠地开口:“难道你是吃醋?不会吧,柏思勉的醋就更无可吃了。”
不应该的。
吃醋在他们看来是一项很低级的情绪,无能为力才酿生醋意,倘若有把握,酸的也是甜的。
更遑论吃醋是需要感情的情绪,他们之间怎么有感情可言?
钟誉知道自己当然不是吃醋。
他只是不希望规划有任何变数,他不喜欢不确定性。
盛明之累了,她不喜欢猜疑,站起来吻他的唇,很轻的一下:“最好的证明。”
她上楼回卧室,不忘拿走那只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响的手机。
柏思勉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催命一样,一看就不是急事。盛明之想不通,柏思勉今年快三十岁了,又不是十三岁,这么幼稚的勾当都干得出来。她把柏思勉拉进黑名单,换了一个晚上的清净。
前一天在公司受了气,盛明之第二天翘班,全然不顾原来为自己设立的好好员工形象。
沈泓仪请她做SPA,盛明之恭敬不如从命。
沈小姐平时也忙得很,像她这种厂二代,继承家业也是劳碌命。今天去城东,明天去城西,哪片的厂子又起纠纷,她老妈统统甩手让她去,美其名曰历练。
沈泓仪刚回国那阵,天天开着她的小跑车去点货,是沈女士说的,要从基层干起。
这次沈小姐又跟盛明之说,华北的销售有个空位,沈女士让她去填这个萝卜坑。
盛明之胸口郁结,听了这话更郁结,按摩师的手又下得重了点,她轻嘶一声,语气很是痛苦:“你要走啊。”
华北,那么远呢。
“柏氏在华北有分公司,你跟我一起走。反正进去也是走后门,再走一次呗。”
盛明之笑骂她:“哪有那么多扇后门可以走。”
笑完,又兀自伤感起来,她忙,沈泓仪也忙,就注定沈泓仪一走,两人难得才能见面一次。
盛明之受不了这样。她跟沈泓仪一般大,读小学就腻在一起了,当初她要离开泉城去钟家,两人就分别许久,一直书信联系,后来机缘巧合,沈泓仪也到了宁城。那时候再难捱也捱过去了。紧接着沈泓仪就早她一年出国,一捱又是一整年。
盛明之从来不会这样舍不得谁。
她又确认问一声:“真走啊?”
要真是家里安排,盛明之也不能拦,要听妈妈的话,妈宝就这样。
按摩师不按了,沈泓仪裹上浴袍起来,背对着她说:“当然不。”
或者说,目前不。
按摩结束之后去喝下午茶,盛明之每次和沈泓仪约会就是这样,虽然没什么新意,但她们之间是最不需要新意的关系了。
盛明之时不时低头看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她在应付柏思勉,回了两句,把人拉黑了。
沈泓仪觉得有一点怪。
她有话直说:“你是不是和钟誉吵架了?”
哪谈得上吵架啊,她昨天晚上睡前什么情绪都没有,今天也是。吵架是正经夫妻做的事,她和钟誉不搞这一套。
沈泓仪立即笑:“我以为。”
她没有说下去,盛明之问:“以为什么?”
沈泓仪凑近,却卖关子不说。
以为什么?以为你们相爱了。
但这种事一旦提起来,不相爱的人也要往心上添一笔是与否,说不定会歪打正着。倒不如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没发现。
盛明之以前就说过,她是绝不会和别人相爱的,她只爱她自己,其他的心思她没有,也懒得为别人花。
所有的情绪付出都需要回报,她不是做慈善的人,何况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要为她让路呀。
跟钟誉呢?跟钟誉就更没可能了。
爱情是不会诞生在恨意这片潮湿阴晦的土壤的,太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