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盈微不可查地叹口气。
她现在能共情自己师父了。
她把地上的弓箭拾起来,递给郑浮之,说道:
“首先,身体站直,沉肩,腰立直,不要缩脖子。”
“四指拉弓,弓弦成一条竖线正对鼻子、嘴巴、下颚,偏了很有可能抽到脸。”
郑浮之沉下一口气,努力按照柳昭盈说的去做。
“定住待一会儿。”
柳昭盈从屋内取出几个已经落了灰的花瓶,放在石桌上,后方是白墙,即便射偏也不会伤到人。
她叫郑浮之休息了一会儿,又将姿势摆好,果不其然,这次非常标准。
柳昭盈从箭篓里抽出一根箭,平日练习的箭没那么重,容易控制力道。
郑浮之将弓递给她,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柳昭盈。
“我来?”
柳昭盈摸了摸鼻子,接过弓,有些心虚,她现在离花瓶不过二十尺的距离,但那东西在她眼中只是个虚影,模糊一团。
真是赶鸭子上架。
她屏息敛神,手挽长弓,引弓搭箭,沉下肩膀,稳住手臂,眼神坚定,微风拂面,发丝飘扬,行云流水。
尖锐的破空啸响。
一射出,柳昭盈便清楚这箭准了。
“哗啦”
花瓶应声而碎。
“好厉害!”
郑浮之在旁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手舞足蹈的,比自己射准了都要激动。
柳昭盈唇角上扬,浅笑一声。
若是在平时,她定然不会如此激动,现如今她能拿得起弓箭,便算是件幸事了。
“看你的了。”
郑浮之身形一怔,有些犹豫接过剑,摆正姿势,在箭射出时,手一抖,没射中。
他咽了咽口水,眼神瑟缩,有些紧张地看向柳昭盈。
若是裴枝,定会痛骂他一顿。
柳昭盈却回给他一个坚定而温暖的眼神。
“没关系的,再试试。”
她站到郑浮之身后,微微弯腰,柔声说道:
“调整呼吸,不要过于关注花瓶本身,五感并用,不被外界干扰,慢慢找感觉,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心态稳了,自然就能射中。
搭箭、拉弓、瞄准、放箭,一气呵成。
“哗啦”
郑浮之眼前一亮,笑容灿烂,欣喜地转过头看向柳昭盈。
“我把花瓶移得更远些,我们循序渐进。”
接下来的几日,郑浮之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突飞猛进。
裴枝放弃了逼问柳昭盈交出青莲诀,干脆直接跟人过招,想要套出青山门的招式。
把柳昭盈逼得没办法了,一开始两个门派的招式穿插着使,转念一想,裴枝早晚会发现,硬是连夜把两种招式融合起来了。
“柳昭盈!”
只见裴枝长剑一抖,刺破空气,招招直指关节要害。
柳昭盈拧身挥剑,身形飘忽,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剑招变幻,让裴枝一时摸不清头脑。
二人先前早已说好,不使内力。
裴枝剑法更为凶残,虽不带内力,却招招带着杀意。
柳昭盈随便拿了把硬剑,她用什么都无所谓,只有悬秋在她手里才能发挥更强的功力。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一股内力顺着剑柄打入柳昭盈体内。
一时间,池塘内泛起涟漪,锦鲤跃出水面,树叶扑簌簌地往下落,柳昭盈连退好几步,撞在身后的白墙上。
一股血腥气从喉咙反上来,她强行压了下去,浑身紧绷,嘴唇翕动,眼前模糊了一阵。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柳昭盈摆了摆手,一句话都说不出。
待裴枝离开后,她再也支撑不住,以剑拄地,一下跪了下来,呕出一口血,浑身发麻。
“你没事吧!”
宋衔峥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景象,神色慌乱,眉心紧皱,手上的青筋凸起。
他这几日常来看柳昭盈,自从发现万玄门没有一个医师会解毒后,他就命人下山寻找靠谱的医师,但都一无所获。
柳昭盈也渐渐接受了这件事,京城还在传她的消息,能死在名声最盛的时候,倒也算是个划算的买卖。
可能她真的撑不到今年初秋了。
她阖了阖眼,扶着墙缓缓站起,脸色苍白,眼神迷离,连聚焦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慢慢涣散,猛咳两声,又吐出一大口血。
宋衔峥把人打横抱起,一脚踹开门,放到床上,急急忙忙去叫医师了。
所幸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比原来更差了些。
“你怎么来了?”
柳昭盈声音沙哑,气若游丝。
宋衔峥垂头丧气坐在凳子上,身上还带了些浮土,脚上不知道粘的哪里的泥巴,说道:
“明日是我的冠礼,我想···”
只有在这个时候,柳昭盈才能想起来宋衔峥要比自己年长一岁。
柳昭盈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轻咳一声,说道:
“我连倚风院都出不去,难不成你要在这里办冠礼?”
宋衔峥双眼一亮,点了点头,说道:
“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昭盈笑出了声。
“别开玩笑了,以你在万玄门的地位,那些人不会同意你在倚风院办的,就算他们同意了,裴枝肯定会指着鼻子骂你的。”
“你先休息,我现在就去跟他们说。”
宋衔峥恢复了往日的朝气,脑后的马尾一颤一颤的,朝门外跑去。
“宋衔峥你有病吧!”
果不其然,听到了裴枝的怒吼。
“你这人能不能大度点儿啊!”
*江湖脏话*
下一刻,宋衔峥灰头土脸出现在柳昭盈视线中。
“你放心,我肯定有办法的。”
说完又跑没了影。
柳昭盈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日,天色微亮,就被人叫醒了。
她推开门定睛一看,是门口的那两个看守。
“何事?”
其中一人睡眼惺忪,说道:
“宋师兄让我们把您带到主庭院。”
三人蹑手蹑脚,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做贼,柳昭盈被二人引至一处阁楼的二楼上,正对着祠堂。
举目望去,天边显出一丝曙光,祠堂在晨光中苏醒,青铜香炉升腾着袅袅青烟,供桌上三牲五谷整齐排列,漆案上摆放着折叠整齐的三重礼服。
主庭院的青砖地已被洒扫干净,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直至天光大亮,宾客纷至沓来,柳昭盈向后退了几步,以防被发现。
“今日乃良辰吉日,我等齐聚于斯,以行冠礼之大典。”
宋衔峥身着采衣,身影细长,跪在蒲团上。
“一加缁布冠,衣深衣。”
宋衔峥向正宾行拜礼,双膝跪地,双手伏地,额头触地,回到原位跪坐。
“再加皮弁。”
宋衔峥身着东坡巾襕衫,行顿首礼。
“三加冠,易服。”
宋衔峥移至西厢露台,重新梳理发髻,加上爵弁。
再之后,柳昭盈就听不太清了,只能看到一群人走来走去,凭着印象分辨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直到最后传来一声“礼成”。
与此同时,宋衔峥抬头看向柳昭盈,唇边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目光柔情似水。
柳昭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猜测宋衔峥在看他,她扯扯嘴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髻,莞尔一笑。
趁乱,柳昭盈回了倚风院。
她发觉近来万玄门比往日要清静一些,人也少了。
郑浮之也早早回来了,在院子里练剑。
“你姐呢?”
自打昨日受伤后,柳昭盈就没再见过裴枝了。
“我姐姐被派出去平乱了。”
“宣城?”
郑浮之点了点头,没有裴枝的耳提面命,他整个人放松了许多,一大早又是喂鱼又是摘花。
“宋师兄!”
听郑浮之这么一叫,柳昭盈转过身去,宋衔峥已换回平时的衣着,笑意盈盈,双手背在身后。
“你怎么来了?”
柳昭盈皱了皱眉,这个时辰,他应该在酬谢宾客才对。
“进屋说。”
说罢,他腾出一只手,把人揽进屋内。
“这两个给你。”
宋衔峥双眼盈着光亮,嘴角不自觉上扬,双手摊开,左手是一只玉镯,右手一只金簪,做工精良,泛着光泽,玉镯价格不菲。
柳昭盈只拿了金簪,她大概能猜到了玉镯的含义。
“你加冠反而送我礼···”
柳昭盈捻了捻衣角,说道: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语气平稳,没有半点儿疑问的意思。
宋衔峥眼神飘忽,把镯子放到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宣城叛乱严重,朝廷···”
“你要去宣城了。”
柳昭盈喉咙发紧,使劲控制着自己的手不发抖,她第一次希望自己猜错了。
宋衔峥垂下眼皮,轻点了点头。
柳昭盈耳边“嗡”的一声,目光空洞,紧咬牙关,试图控制即将决堤的情绪,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魂魄被抽走了一般,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抬起头。
今日是良辰吉日,说什么也不能让眼泪流下来。
门外一片嘈杂,敬酒声、聊天声、玩闹声、大笑声,觥筹交错,却压不住二人心中的悲伤,宾客散场后,一切归于平静。
良久,她将眼泪憋了回去,哽咽着说道:
“祝你以后所行皆化坦途。”
紧接着眼神变得冰冷、陌生,比揭开面纱那日还要让人心如刀割。
“别再见了。”
宋衔峥,等你回来后,应该见不到我了。
别再见面了。
别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