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明有气无力地跟着读了两遍,之后朱炳逐字逐句为文章解析释义,他全都左耳进右耳出,心思早已飘飞。
这下好了,膳堂本就数量稀少的好肉好菜,这又吃不上了。国子监因在天子脚下,膳堂菜色虽比辟雍书院讲究些,但也好得有限。倒不是如辟雍书院般生了极恶劣的膳堂贪腐案……他们这儿贪只怕也是贪的,但难吃的缘由却是因为膳堂掌勺的那几个大师傅,脑筋都太过活络了。
前日,他们端上了蜜渍甜麻花炒红烧鸡块这道菜,林维明便已叹为观止,昨日,又出了道令人痛不欲生的茱萸腌秋梨凉拌嫩黄瓜。今儿更不得了了!听早早去膳堂吃早点的隔壁学斋的同窗说,今儿的汤是山药林檎羊肝汤……呕。
但!可喜可贺的是,掌勺的三个大师傅,其中一个得病了,所以这些日子管膳堂伙食的庞主簿便从沈记快食店里订了几样菜作为添补,免得只有两位大师傅烧菜做饭忙不过来。
所以只要早些去膳堂,还是能吃上好菜的!
可眼下哪儿还赶得上?隔壁丁字斋的那群饿狼,刚刚便已嗖嗖几声从外头长廊飞奔过去,只留下几道残影。
林维明伸手揉了揉自己瘪瘪的肚皮,不禁悲从中来。
罢了罢了,回家叫阿娘烙点饼子吃,总比喝什么山药林檎羊肝汤来得强!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菜式吗?听着就觉着可怕。
林维明已经完全没心思听讲了,但好歹还装装样子,但他的座位前面,好友孟博远却不知为何,困得两眼发直、眼皮如坠铅,身子都东摇西晃了。
与他同桌而坐的程书钧默默把他栽过来的大脑瓜子顶回去,孟博远又摇摇晃晃地伏到桌案上。
正好此时,站在堂前的朱炳忽而大喝一声:“政是以和!”
惊得林维明慌忙翻书,原来朱炳都已经讲到后面几页了,他压根没听。幸好与他一般的学子有很多,满堂窃窃私语抱怨的学子在匆忙的翻书声中稀稀拉拉地接诵:“政宽则民慢……”
孟博远虽然已几乎睡着,听见周遭响起朗诵的声音,此刻竟也顽强直起身,捧起书本,恍恍惚惚地跟着念起来:“慢…慢则纠之以猛……”
只是还没念完,他又“咚”的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这动静可不小,朱炳当即扭过头来,大饼脸上阴森森一寒,抽出后腰别着的藤条便要冲过来教训他。程书钧慌忙将这冤家一脚踹起来,他迷瞪着直起身,下意识继续捧书朗读,书挡住了半张脸,朱炳盯了他半晌,终究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将藤条重新插到腰后,转身继续领诵。
程书钧抹了把冷汗,他这个好好听讲的反倒快吓死了。
但读了两句,孟博远又再次困得整个身子都往后倒仰,坐在后头的林维明拼命忍住笑把他推回去,还用力地掐了他胳膊一把,压着嗓子道:“孟四!喂!快醒醒!你这是瞌睡虫附了身?怎会困成这副模样,昨晚上哪儿偷鸡去了?”
没人答应,回应他的唯有细微的鼾声。
林维明震惊地瞪圆了眼,特意侧过头去看他,孟博远眼皮虽还半睁着,但已睡着了。
甚至睡熟了!
真服了他了,坐着都能睡着!他只好暗暗用手撑着他的背,不叫他倒仰。
片刻后,这段文章总算讲解到了最后,朱炳扫视满堂打蔫的学生们:“最后讲完这道题便下课,来,谁来讲一讲这篇《论政宽猛》要如何拆解?”
一听这话,满堂学生立刻垂下脑袋,纷纷神色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书卷,好似这书页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来似的。
“都不言声?那我点名了!程书钧,你先来答。”
程书钧一惊,连忙站起来,但他刚起身,两人共坐的长板条凳便霎时失衡,孟博远整个人顿时向外歪倒,林维明发现了,从后头慌忙要抓住他衣裳,但已经迟了,伴随着“砰”的一声,他连人带凳,重重滚到了地上。
顿时激起哄堂大笑。
孟博远揉着眼在笑声中爬起来,刚清醒些,就对上了朱炳那恍若正喷射出两道烈焰的双眼:“竖子!我教书授课十余载,从未见过如你这般顽劣的学生!你给我留下把《论政宽猛》抄二十遍!抄不完休想出这道门!”
半个时辰后,天黑了,丙字斋的其他学子早都走光了,只剩孟博远、林维明和程书钧三人还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林维明忍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咬牙切齿、边抄边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冤家!孟四,你老实交代,昨个到底做什么去了?”
孟博远哈欠连天:“没什么,我三哥昨日休沐归家,我爹非要押着他与我讲课,背不出来便斥责我蠢钝如猪,三哥为我说话,却也劝不动我爹,无端端指着鼻尖骂了有半个时辰,害我天亮时才睡下。”
林维明一听,怒气就消了,叹口气,顺带愤愤地为好友鸣不平:“你爹也是……我小叔论起来才叫举国皆知的天才呢!可我爹娘何曾将我与小叔相较过?这好比拿竹篾子比金丝楠嘛,没什么好比的。一家子能出一个好的已是祖坟冒青烟,你家还想连着冒两回?要不你跟你爹说,把你祖父的坟一把火烧了得了!那冒的烟儿够大。”
孟博远撇着嘴,无语地瞪着他:“你等着,今晚我便叫我阿爷上来寻你谈谈心。”
林维明掀过抄完的一页纸搁在边上晾晒,咧开嘴,露出欠揍的笑:“少吓唬我,我可不信这套,你阿爷若真泉下有知,便见不得你爹这么折腾你。”
孟博远蔫了,垂下脑袋,不吭气了。
孟家原本有四兄弟,长子溺水早夭,孟二则过继给无后的伯父续香火,家中便只剩孟庆元和孟博远两兄弟。两人相差八岁,但孟庆元去年便已考中进士,年前被选任为学士院秉笔,不到三十、年纪轻轻便已出仕为官了。
世人皆知,国子监只招收七品官以上的儿女子侄入学,统称为内舍生;辟雍书院则不论是商贾农户,只要是良家子经考学都能入学,视为外舍生。孟家原本只是富农乡绅,正因孟三今年选上学士院有了官身,孟家才能从外城迁居到国子监夹巷购房居住,还把孟博远也从辟雍书院转来国子监读书。
但兄弟二人的天资实在犹如云泥之别,昔年孟三在辟雍书院读书时便很有名声了,自宝元三年,他和陈郡谢氏出身的谢九同年下场科考,之后这两人三年便直压得国子监诸生抬不起头。那几年辟雍书院连续包揽了府试、解试、院试的甲榜前三。甚至三场考试的排名都没变过:头名谢祁,孟庆元次之,第三便是一个叫尚岸的。
那会儿辟雍书院的山长和博士们都跟吃了大补丸似的,恨不得把金榜撕下来贴在身上横着走。
惹得国子监各院先生们也都铆足劲要扳回颜面,但到底未能如愿。
直到这三人接连入仕,去年府试的头名才又叫国子监的学子夺得。
而孟博远……他如今字还写得好似狗爬呢。
孟父望子成龙,一个成龙了还不够,好像非得二龙戏珠才能心满意足、此生无憾。这让孟博远在家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连林维明都能学几句孟博远他爹常挂在嘴里的话:“你怎么不学学你阿兄”“你阿兄都中进士了,你连个秀才也挣不得吗!”“这般不成器,家里那头只知晓撩蹄子放屁的倔驴都比你得用!”
程林二人与孟博远年纪相仿、性情相投又同在一处学斋读书,平日里便走得近,两人每日都能听见孟员外冷言奚落儿子,不仅在家中如此,哪怕对着外人也总说他不如兄长多矣。
尤其孟博远前年便定亲了,却迟迟没能成婚,也是因为孟员外对新妇家中夸下海口,要孟博远挣下功名风风光光地来娶妻,害得孟博远心中压着的石头愈发重了,也愈发自暴自弃。
他们心里也都为孟博远不平,但又没法指摘别家长辈的过错,幸好孟博远自个性子开朗,否则早被这样日日训斥嘲讽得郁郁寡欢了。
程书钧拍了拍孟博远的肩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左手下笔如飞又替他抄完一页,还不忘冷静提醒林维明:“你也别写得太工整了,仔细叫朱博士瞧出来可就遭了。”
林维明也忙换左手誊抄。
三人抄到手腕发酸,把罚抄的课业交到博士们小憩的监舍,才揉着腕子、蔫头蔫脑地踱出后门。
巷子里早已又安静下来,小弄里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曳,青石板上浮动着朦胧光晕,微微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三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想一不做二不休,翻墙去沈记吃烤鱼,没成想忽而闻到一股浓烈的、带着茶味的蛋香。
这香味丝丝缕缕地随风送来,林维明抽着鼻子,循着香味往左边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左侧一户宅院门前,立着个身量瘦小的小娘子。
她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头上只缠了一截红绳,再没别的装饰,朴素的葱绿褙子笼着昏暗灯光,衬得她整个人如夜放的昙花般清丽疏淡。
她正俯身去搬那炭炉上的双耳提梁粗陶瓮,炉子里燃烧的煤饼还闪动着暗红的火星,映亮了她白净秀丽的侧脸。
那勾人馋虫的香气,正从那陶瓮中氤氲而出。